眾人不知道的是,魏驥在內心之中,更偏向於當今天子。
魏驥有如此立場,倒還真不是出於自身利益考慮。
因為以魏驥的資歷和地位,到了這個年紀也就這樣了,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在個人榮辱方面沒什麼可爭的了。
最關鍵的是,魏驥實在有點看不慣最近朝野對皇帝的攻擊。
說什麼皇帝想暗害恭讓皇帝、皇太子、二皇子、三皇子,根本就沒有證據。
而且從動機角度,就完全說不過去。天子就算想暗害恭讓皇帝,那也得一個一個的動手啊。上來一下子就把四個人全部害死,這得多缺心眼才能幹的出來啊。
如此明顯的栽贓,也不知道滿朝文武都在鬧什麼。
至於說皇帝想要廢黜太子,那就更加離譜了。皇帝表達過任何想要廢黜太子的意願嗎?
眾口鑠金,朝野上下一股腦地對皇帝進行污衊,全都是毫無證據支持的誅心之論,這是臣子該幹的事情嗎?
俗話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當今天子登基之後,停用寶鈔,將文武百官的俸祿大幅提高,並改為足額發放。
皇帝對大臣,也算是真心實意、體恤備至了。結果呢,大臣們端起碗吃飯,放下碗就罵娘。這樣的佞臣,不鄙視你們行嗎?
還有最最重要的一點,魏驥看得非常明白,從能力上講,當今天子遠遠強於恭讓皇帝。為了天下百姓,為了江山社稷,尊重既成事實,才是最好的選擇。
不過這些話,魏驥懶得跟鄒干解釋。鄒干為了邀名已經魔怔了,再苦口婆心,這種人也聽不進去。
對於皇帝的小手段,魏驥也有些無語。老子說:將欲取之,必姑予之。
鄒干帶頭諷諫,皇帝反而將其從禮部侍郎升為禮部尚書,這不就是故意助長他的囂張氣焰嘛。
欲要使人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鄒干已經當局者迷了,而那一幫還清醒著的重臣們,如江淵、何文淵、徐有貞之輩,根本就不去提醒他,而是等著看笑話。
魏驥嘆了口氣,雖然大家全都讀過《老子》,但不能因此就斷定皇帝的小手段起不了作用。恭讓皇帝當年不同樣熟讀過《老子》,還不是中了同樣的招式,在土木堡送了個乾乾淨淨。
將欲取之,必姑予之,這句話用在恭讓皇帝身上也挺合適的。恭讓皇帝在親征之前,一切都太順遂了,幾乎心想事成,什麼都得到了。所以才會如此傲慢輕率,釀成土木堡之變這樣的大禍,一失足成千古恨。
就在氣氛十分尷尬之際,僕人卻進來稟報:「老爺,外面有左春坊大學士奉皇命請見。」
「奉皇命?那還不快請進來。」
奉皇命和私自登門區別可就大了,魏驥連忙起身親自迎了出來。
何宜趕忙行過禮,向魏驥笑道:「老尚書,沒有旨意,晚生只是來替陛下送請帖的。」
魏驥點點頭,還是恭敬地接了請帖,又將何宜讓進廳中奉茶。
眾人再次落座,魏驥仔細讀過請帖,然後又抬頭認真地打量了何宜一番。
良久之後,魏驥方才點點頭。
這就是傳說中的相面。
不論朝堂,還是民間,都十分流行相人之術。
民間現在出名的,是石亨的門人仝寅,對算命十分精通。至於相人之術,由於仝寅是個瞎子,倒不好說其精不精通。
而在座的各位之中,以徐有貞最為精通相人之術。
魏驥前天剛教訓過陳循:君為輔臣,當為天下進賢才。
所以魏驥不能自打臉,何宜是皇帝親自選拔的賢才,魏驥無論如何都得對賢才表達出重視和提攜的態度來。
雖然在場之人,屬何宜資歷最淺,魏驥還是親切友善地同何宜探討了一番理學正義。然後方才問道:「蒙陛下眷顧,敢問賜宴之日,老臣當如何進退舉止?」
魏驥十分注重禮法,不敢私自探問皇帝的心思,也不問皇帝召見的目的,只問宴會的流程與禮儀。
何宜笑回道:「陛下有言,不過是家宴而已,老尚書不必拘謹,就如同與家中晚輩宴飲一般便可。
陛下同時還請了岷王、東吳郡王、寶慶公主駙馬、魏國公。
明日、後日、大後日皆可,視老尚書方便而定。」
這話一出,在場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這可是好大的陣仗,岷王可是太祖唯一在世的兒子,寶慶公主駙馬趙輝是太祖唯一在世的女婿。
東吳郡王是建文皇帝嫡子,魏國公既是守備南京的頂級勛貴,又是皇家的姻親。
這四位權勢沒有多大,但出身和資歷一個比一個嚇人。
就算是魏驥,要同時和皇帝,再加上這四位皇親國戚一桌吃飯,心理壓力也是非常大的。
魏驥稍微一愣神方才回道:「請何學士回復陛下,老臣明日便奉召面君。」
「那明日一早,王府便會派車來接老尚書,晚生還要去另外四家送請帖,就先告辭了。」
魏驥點點頭,何宜行禮告退。
剛走到院中,陳循便追出來,拉住何宜,輕聲問道:「行義,陛下動如此陣仗,是要商討何事?
最近我屢屢忤逆聖意,長此以往,恐失聖心眷顧。行義,你千萬救我一救。」
何宜往正廳方向看了一眼,面露糾結。
陳循連忙懇請:「行義,算我欠你一個大人情,你好歹給個暗示也行啊。」
何宜低聲回道:「三楊當年勾結內廷,蒙蔽宣廟。最終使得嫡後被廢,含冤而終。陛下此次設宴,將坐實三楊罪狀。」
說罷,何宜拱手一禮,便匆匆離開了。
陳循則怔在了原地。
至此,陳循才信了座師魏驥那句斷言:以朝廷事為一己事,安得善終。
三楊為了個人利益,執行了種種目光短淺、遺害無窮的政策,這下好了,陰謀廢立、戕害嫡後的帽子扣頭上,等著闔族上路吧。
陳循想想自己如今同樣位列宰輔,也快『安得善終』了。
何苦呢,要不然趁著陷得不深,趕緊退了算了。
陳循心事重重地回到廳中,便欲向魏驥稟告。
不料魏驥擺擺手,堅決地止住:「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我知道你去瞎打聽了,但我可不想去窺探皇帝隱私。
你們都走吧,我要焚香沐浴,準備明天面聖。」
陳循等人只得告退。
江淵、何文淵、徐有貞直接回家去了。
陳循、俞士悅、鄒干、石璞回到了內閣當值。
陳循還是將皇帝的意圖講給了三人知道。
三人同樣驚住了,沒想到皇帝還能這樣玩兒。
也就是說,不論廢黜太子的謠言如何在京中傳播,皇帝始終不聞不問。就咬住了皇太后的『以妾滅妻』死活不鬆口了。
皇帝給出的論斷是:三楊與皇太后共同謀劃廢后,並成功蒙蔽宣廟,使宣廟無端廢掉胡皇后。而張太皇太后去世之後,失去庇佑的胡皇后更是被奸臣所害,英年早逝。
這罪名要是坐實了,不僅三楊闔族統統玩完,就連孫太后的地位也要徹底動搖。
孫太后的合法性一旦被推翻,恭讓皇帝的嫡子身份也就徹底成了無根之木。
到時候太子自然而然地就站不住腳了,還需要皇帝去廢黜嗎?
能自請退位,保住個親王爵位,平安度過一生就算燒高香了。
眾人集思廣益,很快就分析明白了:皇帝這是要分兩步走,先坐實三楊勾結內廷,廢黜嫡後的罪名。
然後等時機合適,再坐實三楊勾結的所謂『內廷』,就是孫太后本人。
這一步一步,還要環環相扣。
鈍刀子割肉,一刀一刀慢慢折磨。
眾人也沒商量出對策,只得各自散了。
不到一個時辰,鄒干便通過馬良,馬良又通過曹吉祥,將消息傳入了南宮。
朱祁鎮得到消息,便徹底不淡定了:本來京城輿論,正朝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偏偏好弟弟突然出了如此兇猛的招式,這要是被他做成了,那不就要命了嗎。
朱祁鎮只得派興安速速去將消息報知太后,以求對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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