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真不太怕朱祁鈺,因為這個弟弟做事,顧忌太多,始終都要照顧體面,做人做事至少明面上都在規則之內。
但是黃七就不一樣了,他從小無父無母、無親無故。
這種人一旦受到主人的尊重與關愛,如果他本性就豪邁義氣的話,是真有可能去替主人賣命的。
從北京到南京,如果走運河的話,那就又是小明王故事的重演了。
『初,韓林兒在滁州,太祖遣永忠迎歸應天,至瓜步覆其舟死,帝以咎永忠』。
這段故事,只要是個讀書人都知道。
由不得朱祁鎮不害怕,從運河走到半路上,深夜船沉了,黃七也跟著一起死了。
到時候找誰去呢?把黃七千刀萬剮嗎?他已經沉到運河裡餵魚了,屍體都找不著,怎麼千刀萬剮。
誅滅九族?人家壓根就沒有九族,你誅誰去。
那不就成一命換一命了吧?朱祁鎮還沒有瘋狂到要和一個太監玩一命換一命。
確認過眼神,朱祁鎮了解到黃七打算玩真的,就徹底慫了。
當個生活優越的怡王,總比當個有氣節的死掉的恭讓皇帝強吧。
朱祁鎮如果真這麼有氣節,那當初在土木堡早就自殺殉國了,也不會被瓦剌俘虜,做叫門天子了。
惡人終須惡人磨。
朱祁鈺先一步回到了太廟外的平台上,與吳太后一邊聊天,一邊等著阮昔、黃七勸諫大兄的結果。
林香玉從衣袋中取出一隻小小的玉瓶,遞了過去:「費了這麼多口舌,夫君喝口水解解渴吧。」
朱祁鈺還真渴了,接過玉瓶,擰開瓶蓋,給自己灌了好幾大口。
別人想在水裡下毒,沒那麼容易的。朱祁鈺只喝十全老人確定的天下第一泉的泉水。別的水,一口不沾。
至今還傾向於恭讓皇帝的大臣們見狀,也是深深無語。
皇帝居住的靈玉宮,整個用城牆圍了起來。注意,不是宮牆,是城牆。
城牆將整個玉泉山圍得嚴嚴實實,只留有兩個城門。
想要進入靈玉宮,上到玉泉山,往天下第一泉里投毒,需要攻破營州衛親軍嚴防死守的城牆。
平時有數百親衛防守,一旦受到攻擊,很快便會有數千親衛趕到支援。
你如果能攻破數千親衛的防守,那還投毒幹什麼呢,直接殺了皇帝不就得了。更何況外面齊王府那一圈,也是壘的城牆,而且更加高大堅固。
朱祁鈺想想都心疼,光修這些城牆,花了我多少金子銀子,當時幾乎把家底都掏空了。
喝了一半,朱祁鈺將玉瓶交回到林香玉手中。就連盛水之器,也只由寵妃貼身攜帶,絕對不經過旁人之手。
藉此機會,朱祁鈺還順帶著偷偷地摸了摸佳人那溫潤如玉的小手。林香玉毫無殺傷力地瞪了一眼偷香盜賊。
兩人正眉目傳情之際,議論聲再起,轉頭一看,是朱祁鎮換好衣服回來了。
眾人議論,是因為這位享國十四載,曾經的大明正統皇帝,已經換上了親王服飾。一小部分忠臣,已經開始心疼地掉眼淚了。
出人意料的是,朱祁鎮回到台上,便規規矩矩倒身下拜,老老實實向朱祁鈺行了三跪九叩大禮。
朱祁鈺眼淚也掉下來了,連忙親自上前扶起:「大兄何至於此,令弟心何安啊。」
朱祁鎮恭敬答道:「臣弟昏庸誤國,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天下臣民。今日受聖上教訓,已經幡然悔悟,願往南京為太祖守陵,靜思己過,懺悔前非。
還望聖上勤政愛民、撥亂反正,早日中興大明,再現永樂盛世。」
朱祁鈺聞言,心中大奇,幽幽地看了阮昔和黃七一眼。這倆人效率也太高了吧,短短一頓飯的功夫,朱祁鎮竟然都知道自稱臣弟了。
早這樣知情識趣,大家也不用如此費勁了。
朱祁鈺只是吃驚,傾向於恭讓皇帝、一向不服當今天子的大臣們可就徹底破防了。
恭讓皇帝都主動接受親王之位,向當今天子三跪九叩,自稱臣弟了,那大家還堅持什麼呢?
以前恭讓皇帝這個稱號雖然難聽,但到底是帝號,大家忠於恭讓皇帝,也說得過去。
如今變成怡王了,大義名分就徹底失去了。大家要是忠於一個親王,那可就是謀反了。
雖然大家還可以改為忠於太子,但曾經的皇太后被廢為宣廟戾妃,曾經的正統皇帝被廢為怡王,失去了這兩人的扶持,年僅七歲的皇太子,也已經是搖搖欲墜了。
皇帝如果心善,給皇太子留條命,降為親王,這就已經跟活菩薩降世沒什麼太大區別了。
如果以歷史為鑑,正常情況下皇太子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面對走投無路的必輸之局,朱祁鎮這一跪,讓大部分舊臣心態都徹底崩了。
不等眾人調整好情緒,劉昌已經指揮著親軍,將怡王原來的輦車放了進來。
朱祁鎮自己主動開口:「臣弟罪孽深重,願即刻前往孝陵,從此在太祖靈前閉門思過,絕不出孝陵半步。」
朱祁鈺回道:「既然兄長去意已決,愚弟親率文武百官,送大兄出城。」
於是趙珄率五千親軍,護送皇太后與兩位寵妃回家。
徐亨、劉昌則指揮著兩萬大軍,三步一哨,五步一崗,一路護送著皇帝與怡王,及皇親勛貴、文臣武將出城。
今天全城都被戒嚴,除了在太廟外旁觀的百姓,並沒有新的百姓加入進來。
一行人緩緩行到西直門外,方才停住。
朱祁鎮看了一眼築在西直門外的京觀,此時也先的頭顱已經被高高地掛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再加上這次新砍的三萬多瓦剌人頭,京觀的人頭數量已經超過了十萬,壘成了一座小山,甚為壯觀。
真是成也瓦剌,敗也瓦剌。
一個帝王因瓦剌而身敗名裂,最終降為親王。
一個親王因瓦剌而走上了歷史舞台,成為威望日盛的大明天子。
人生如夢,似真似幻。
朱祁鎮重重地嘆口氣,然後走上了輦車。
阮昔貼心地取過一方錦墊,鋪在輦車旁。朱祁鈺順勢跪下,扶著車輪,聲淚俱下,甚為悲切。
皇親勛貴、文武百官,也只得跟著哭送。
輦車在哭聲中緩緩啟動,先向北,再轉向東,朝通州而去。
朱祁鈺跪在地上,依依北望,久久不舍。
隨著朱祁鎮政治生命的徹底終結,大明王朝開啟了新的篇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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