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富弼的邀請,柳明欣然同意。他只是有些掛念還在客棧中的一家老小,便提出讓富弼幫忙派人送信出去,告知家人自己一切都好。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富弼與范仲淹,還有之前扮作屠夫的虎將軍,同柳明一起登舟出遊。
此時的柳明,仍然不知與自己同行的,乃是令各州長官以及京部堂官馬首是瞻的一代名臣。
眾人乘舟出發,不久便進入瞿塘峽,水流湍急,翻起白色浪花。這一葉孤舟,如同離弦之箭一般飛馳出去。
虎將軍站在船頭,見船速過快,擔心舟內顛簸,便打手勢讓船夫放慢速度。
此時,富弼扶著船舷,大聲告訴柳明,前面就是洞庭湖。
柳明見風浪撲面而來,頗有以前度假坐快艇的感覺,不但不害怕,反而有些興奮,想起了唐代詩人劉禹錫的詩,朗聲道:
「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
富弼哈哈大笑,對船頭的虎將軍說道:「將軍還擔心解元郎害怕,你看,人家解元郎氣吞萬里如虎,詩興都被吊起來了。解元郎,我問你,你可有當今佩服的人?」
柳明沉思片刻後說道:「近點說,青州知州王素大人,遠一點說,憂國憂民的宰相范仲淹大人。」
富弼一聽,樂了,剛要說這位范公就在你身邊呢,結果被范仲淹使了個眼色,隨即閉口了。
虎將軍也樂了,他問道:「柳舉人,范公早已經不是參知政事(副宰相)了,當今宰相是龐籍龐大人。」
柳明一抬頭:「千古宰相何其多,但是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者,又有多少?這范公就是一個。」
柳明是打心眼裡佩服范仲淹的為人和氣節,但也從來沒有妄想過能與其見上一面。對他來說,一切都是隨緣。只是被人問到這個話題,便將心中所思所想和盤托出。
富弼和虎將軍互相對視了一眼,心想這柳明到底是太聰明了,還是運氣太好了呢?若是對方有意拍馬屁,這種恭維的方法,實在是高明極了。
此時的范仲淹,靜靜坐在舟尾,雖然面向山峽,神色平靜,可是手指間微微有些顫動著。
客舟乘風破浪,迅速向前駛去,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很快,這木舟到達了一座碼頭前,范仲淹等人先後下船,往前方走去,不遠處,只見一座氣勢雄偉的古樓屹立在前,飛檐斗拱,四根楠木的「通天柱」從一樓直抵三樓。
那范仲淹見此氣勢磅礴的古樓,心情大好,他步伐矯健,朝那九十級台階攀登而上。
後面的柳明,有些跟不上了。他略帶氣喘地看著文老遠去的背影,心想,這文老,就是身體好,清粥小菜爬樓都能弄出凌波微步來。
沒過多時,登上古樓,只見視野豁然開朗,周遭山色絢麗,遠處雲山霧罩,真是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
柳明扶著雕欄,憑欄而望,遠處一望無際的湖水與蔚藍的天空融在一起,一片空濛。他極目遠眺,若有所思地想著些什麼。
富弼見柳明在一旁發呆,心中為他的前程擔憂,又湊在范仲淹身邊,繼續輕聲遊說道:「老師,您現賦閒在岳州,遇到此等可造之材,如若悉心加以培養,又能為朝廷送出一名棟樑之才。」
范仲淹倚在欄杆旁,波瀾不驚道:「如若真是可造之材,**,不必受我點撥,也自然會脫穎而出。」
「老師此話,學生不敢苟同。」富弼吸了口氣,壯著膽子道,「後蜀名將姜維,擁文武之德,懷邁世之略,功濟巴、漢、聲暢華夏,遠近莫不歸名。然而,除其本人努力外,與諸葛公的悉心指導分不開。西漢開國功臣張良,擁罕見之鬼才,助劉邦平定天下。可是,他也是靠著橋上遇到黃石公,授予兵書才真正成為一代良才。」
富弼微微側身,看著憑欄而望的柳明,眼中露出惜才之情,低語道:「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柳明雖然天賦異秉,如若沒有良師輔導,真是可惜得了。莫非老師還是因為被貶心情鬱悶所致,不肯收徒?」他見范仲淹還是堅持自己的收徒觀點,無奈地搖了搖頭,心裡嘆道老師收徒的標準實在是過於嚴苛。
過了這村,就沒這地了。富弼也開始為柳明擔憂起來了。他知道,幾經起落的老師範仲淹,早已練得一副寵辱不驚的心態,這心態雖不錯,可是也極難被人打動。范仲淹雖然欣賞柳明,可是極其愛惜名聲的他,還是對收徒一事頗有顧慮。
畢竟,范仲淹乃是當世之名臣,歷經風霜血雨。若是沒有絕對驚艷的才能,很難將其完全打動。
此時,古樓上風勢漸大,吹得柳明青衣飄飄。富弼一時心中無解,走到柳明身旁,笑道,「柳明,你覺得此樓如何?」
「晚生覺得此樓建得氣宇軒昂,紅柱碧瓦,又不失精緻。」柳明回答道。
「恩,我們所在此亭稱為三醉亭,是這岳陽樓上最雅致的一間亭子。平日裡,文人墨客,要來這裡賞景,都會來此亭。」富弼解釋道。他估計這陳皆才第一次來岳州,對於這岳州的名勝古蹟重點介紹了一下。
「你說什麼,岳陽樓?」柳明眼睛睜得老大。
「不錯,你之前來過此處?」富弼問道。
柳明心想,凡是上過中學的學生,哪個不熟悉這岳陽樓呢。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還能夠有機會登上此樓。
柳明感懷無比,又站在這如此高的觀景樓上,不禁豪氣萬丈,大喝道,「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柳明的聲音渾厚有力,似乎穿越千山萬水,直飄遠方。他豪情萬丈,朗誦起范仲淹的名篇來。當年自己高考,這篇《岳陽樓記》可是背得百十來遍,滾瓜爛熟。
此時的柳明並不知,范仲淹就在自己身邊。而且,這篇傳世名作,還沒有被創作出來。
虎將軍聽到柳明朗誦起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富弼,問道:「富學士,您學富五車。柳相公念得這首詞,聽上去浩氣長存,用的是誰的典啊?」
富弼豎起耳朵,認真聽了兩句後,驚訝道:「這哪是用典啊?人家是出口成章,現做的!」
富弼身為翰林院學士,自然是本朝學識中人的佼佼者,可是他仍然覺得,此文波瀾壯闊,格調莊重雅正,實為難得的精品。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柳明朗聲念道,並停頓了下。
隨著這聲停頓,范仲淹和富弼這兩位賢明之士同時也進入了思考,因為柳明這句話,明顯是設問句。剛剛他的詞已經說了,淫雨霏霏之時,未免感到悲傷。而春和景明之日,又是高興萬分。這本是正常情緒,可是這柳明卻說,古聖人心態,卻都不是這兩種情感。
那麼古代聖人,到底追求的是什麼呢?
富弼感到自行慚愧,自己從政二十多年,卻一時半會回答不出這名士子的問題。
而一旁范仲淹,眉頭微蹙,也陷入了沉思。
柳明此時並不知道,他身後的兩位朝廷大員,已經都在跟著他的詞句進行著深思。
面對這岳陽樓的奇秀山水,柳明精神一振,朗聲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
柳明一口氣念完,直抒胸臆,也感到自己的境界被拓寬了很多。
而他的身後,一種半是驚恐半是狂喜的表情顯現在富弼這位翰林學士臉上,儼然如悟道多年之人得到了求仙法門一般。富弼突然覺得,之前幾年的困惑,被柳明的這首詞完完全全地給醍醐灌頂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這番老道滄桑之感慨,出自於如此年輕之人。
富弼低頭感慨之際,忽然見到地上有幾滴水漬。
這天並沒有下雨啊?
他奇怪道,他側過身來,卻見身旁的老師範仲淹已經掩面而泣,老淚縱橫。
范仲淹歷經宦海浮沉,多年以來,總是在挖掘總結作為士大夫的理念和道德標準。作為宋學開山,作為士林領袖,他一生孜孜於傳道授業。
柳明所念誦的這首詞,他雖從未聽過,可覺得親切無比。尤其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與自己心中那多年來積累的理念完全一致。
曲高和寡,知音難覓。
孤獨一身,飄蕩風雨之中的范仲淹,突然見到一個年輕後生念出了自己的心聲,怎麼能不感到激動?
浪說曾分鮑叔金,誰人辨得伯牙琴。
干今交道好如鬼,湖海空懸一片心。
身處於漩渦之中的范仲淹,作為清流的領袖,何曾沒有感到知音難覓呢?即使是富弼,自己的同盟歐陽修,有時也未能解自己之憂。
范仲淹雙眼濕潤,長吁一口氣,感嘆上天眷顧,終於有人能夠懂得自己的心思了。
「文老,您怎麼了?」柳明見自己背了篇課文,就把後面兩位朝廷大員弄哭了,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別文老,文老了。」富弼忍不住道,「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當今朝廷之股肱大臣范公!」
「范仲淹……范大人?」柳明雙眼露出震撼和驚訝。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一個樸實的賣魚老叟,竟然是曾經掀起巨大風波,主導慶曆新政的范仲淹?
即使活在與范仲淹相同的時代,他也未曾敢奢望與范仲淹相遇。畢竟大宋茫茫幾百萬人口,那范仲淹,又在金字塔的頂端,與他這個一介平民沒有任何交集……
可是現在,人家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富弼趁機說道:「柳明,你真是個幸運兒。范公欲收你為門生,你還不跪拜恩師?」
雖然范仲淹未開口,但是富弼心中已有九成把握。
能做出此詞之人,無疑是當今的大才。此等大才,自己老師焉有不收之理?
「啊?」柳明大為意外。他有些臉紅,轉眼一想,自己剛才念了這首詞,莫非……
自己的運氣也太好了點吧。
范仲淹擦乾臉上淚水,雙手攙住柳明,十分激動道:「長江後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柳明,你若願意,老夫願將平生所學,一一悉心指導。」
柳明大為感動,他對范仲淹早已久仰,便立即跪下道:「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遠近聞名,四海皆知。學生何德何能……」說罷,柳明也是激動萬分。
像范仲淹這等古之聖賢,柳明就算能夠跟對方說上幾句話,也是感到榮幸無比。更何況對方願意收自己為徒……
范仲淹也是激動萬分,他雙眼熱淚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當今遼國西夏虎視眈眈,正是朝廷用人之時。你若專心用功,將來必然會成為人傑。」
富弼受到感染,眼眶通紅,也不管自己的形象,熱切擁抱著柳明,大聲嘆道:「我又多了同門師弟,真是快哉,快哉啊!」
虎將軍見此景,微微一笑,不忍打擾,自覺地望遠處走了些,守衛在三醉亭的門口。他遙望這漫山黃葉,頓覺今日之景,格外秀美……(求推薦,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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