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深夜,黑雲蔽日,大地無光。
費縣縣衙內屋檐頂,一隻信鴿「咕咕」飛向夜空,消失在黑暗中。
數個時辰過後,那隻信鴿穿越叢山峻岭,逾越荒蕪之地,在一片繁華燈光上方降低了高度。信鴿俯身向下,向一間妓院飛去,穿過那鶯聲燕語,喝酒猜拳的大堂,直入後堂。
後堂的一角,一名滿頭白髮的老僕,正在桌前打著盹,見那信鴿停在桌前,陡然精神起來,神色肅穆,伸出手,讓那白鴿停在自己的小臂上,慢慢推開那扇隱蔽的後門,走了進去。
與那繁花似錦,夜夜笙歌的妓院前堂不同,這後院,由四名全身佩刀的武師所守衛,戒備森嚴。
老僕朝那四名守衛使了個眼色,後者知趣地離開了。
「當家的,這是青州傳來的書信。」老僕將信鴿腳上的紙卷取出展開,恭敬地呈給那當堂端坐之人。
那端坐之人看罷書信,將其揉成一團,陰沉憤怒道:「立武乃是跟隨我多年的老部下,也是經歷過風霜雪雨之人。沒想到,此次竟然敗在一個書生手上……」
「大人……咱們在青州的力量,被那書生全部破壞了,補給出現中斷,已經影響到了計劃……」
「一個小子,竟然有如此的手段……」那端坐之人皺眉沉思道,「樞密院那邊,我可怎麼交代啊……」
「不過……大人,信上說,那書生已經過了省試,現在在杭州,即可要往汴京參加殿試。是不是……我安排一下……」那白髮老僕徵詢意見道。
「嗯,要乾淨果斷,不留痕跡!」
……
……
那殿試之日在即,柳明和蘇軾也算過了一段瀟灑日子,也該到了收心的時候了。為了能陪兒子參加殿試,柳遠志也是不遠千里來到杭州與自己的兒子匯合。
雖然杏兒也想陪著柳明趕考,但後者考慮到這山高路遠,女兒家路上多有不便,便讓杏兒在杭州多住幾日,自己則與蘇軾和老爹踏上了進京赴考之路。
杭州到那汴京,一路上多丘壑山林,十分不好走,很多時候,路況之險峻,馬車都沒有辦法行駛。
這一行人,走走停停,緩慢而行。因為對路況的不熟悉,進而時常迷路。
柳明心裡有些煩躁,這要是兩個參加殿試的貢士,因為迷路而趕不上日程,這也未免太蠢了點吧。
無奈,這條進京趕考之路,乃是自己選出來的,含著淚也要走完。
眾人又是翻山越嶺,不覺天色向晚。這山林之中,並無客棧。柳明等人聽說山頂有一座林道寺,那寺中主持釋能法師樂善好施,經常接濟路人,便想著去那裡借宿一晚。
林道寺位於那雲台山頂。這一行人健行了半天,方登到頂。山上景致奇秀,雲遮峰頂,日轉山腰,峭壁蒼松。
那寺廟也是宏偉無比,大雄寶殿屹立於山間,禪房鱗次櫛比,廟頂上鋪滿了琉璃金碧輝煌,屋脊上佛像雕刻栩栩如生。
柳明心想,這麼大的寺廟,怕也是僧人千百。他叩響了寺門,過了半天,卻無人應答。
「你看看,這廟大,也欺客。兒啊,咱們走吧。」柳遠志有些不耐煩。
「爹,咱們再等等。」柳明說道。
沒過一會兒,寺門被打開,一位光頭小沙彌雙手合十行禮道:「二位施主,是上香還是借宿?」
「哦……我們找釋能法師。煩請小師父通報則個。」柳明說道。他看著小和尚長得虎頭虎腦,大眼濃眉,倒也是顯得機靈可愛。
「釋能法師……」小和尚聽到這個名字後,面色有些波動,臉上帶著猶豫。
柳遠志心思靈活,他怕這大寺主持聲名遠揚,僧務繁忙,不願見自己,隨即胡謅套近乎道:「小師父,我們和釋能法師是故友,多年未見。煩請引薦一下。」
柳遠志閉起雙眼,一副高深模樣,說道:「我們也是佛道俗家弟子,對頂禮供佛之事十分有研究。南無阿彌陀佛,道可道,非常道。願真主保佑你,阿門!」
小和尚聽了,迷惑地撓了撓頭皮,顯然沒聽懂柳遠志句子後半段的內容,他合掌說道:「既然兩位施主是方丈主持故友,那麼請跟我來吧。」
柳遠志得意地朝自己兒子使了個眼色,便跟著小和尚進去了。
寺內禪房經閣,庭院樓榭,打掃得十分乾淨,只是卻見不到什麼僧人。柳明只當是僧人們還在禪房內念經,便沒有在意。
小和尚引著兩人走到第二進的雨花院,在一座禪房前停了下來,打開禪房門,躬身請兩位進去。
「阿彌陀佛,阿彌陀費……」柳遠志打著哈哈邁過門檻,準備與那傳說中的高僧會面。卻見禪房內並無人存在,只有一尊釋迦摩尼的金色佛像立在貢桌前。
「這……」柳遠志納悶地看著小和尚。
小和尚淚光閃閃,用手背抹著眼睛,抽噎道:「兩位施主,釋能主持已於兩年前圓寂。現在案台上擺著的檀木盒內,裝著釋能大師的舍利子。」
「啊?」柳遠志一臉意外。
看著小和尚眼睛哭腫得似桃子,柳明心中有些酸楚,那叫法空的小和尚看來與老主持感情頗深,說不定就是主持帶大的。看那年紀不過八九歲,正是需要父母關愛的時刻,正逢老主持去世,是怎奈的淒涼?
柳明心中不忍安慰道:「小師父,釋能大師,飽經佛學,此番駕鶴西去,跳出三界之外,不受那輪迴之苦,應該是好事。」
小和尚懵懂地點點頭:「施主通略佛法,說得沒錯。只是……法空我就是難過……」小和尚又用肉乎乎的手背抹著眼淚。
柳明說道:「小師父,我們想要借宿一宿,可否讓寺內其他管事的僧人出來相見一下?」
可是,下一秒法空的回話卻讓他大吃一驚。
「兩位施主,本寺內就法空我一名僧人。」法空合十躬身行禮,奶聲奶氣地說道。
「什麼?」柳明啞然,「小師父,你是說這麼大的寺廟裡,就你一個僧人?」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的確就是我一人。」法空點點頭道,「兩位施主即然是主持故友,不妨到偏房坐上片刻,我去給你們泡點茶水。
柳遠志撓撓腦袋:「這寺廟的境況頗為怪異,我看那寺旁還有幾戶民戶,我看這個小和尚,年紀尚幼,嘰里咕嚕估計也說不出清楚。不如出去問問情況再說。」說罷,柳遠志便溜了出去。
沒過一會兒,法空抱著一個褐色瓦罐跑了出來,讓柳明看清裡面的東西,一邊用手指點道:「施主,我一共就四片茶葉,現在給了你們兩片,還有兩片要等到圓寂日祭師傅……」
連待客的茶葉也只剩幾片了,這寺內的狀況似乎到了十分窘迫的地步。
柳明連忙說道:「小師父……這林道寺這般大,為何只有你一個僧人?」
小和尚盤坐在一旁的蒲團上,低下頭,噘著嘴:「我也不知道師叔他們為什麼都走了。他們也想讓我走,可是我不願意走……」法空邊說,邊低頭掰著自己的手指頭。
這時,柳遠志倒是回來了,他神秘兮兮地把柳明拉到一旁,低語道,「我剛才左鄰右舍額都打聽過了。算是知道怎麼回事了!」
柳遠志一五一十,告訴了柳明自己剛剛向左鄰右舍打聽的事情。
原來——這林道寺內原本香火興旺,全靠釋能法師一人聲望相撐。但凡鄉里鄉親需要祈求風調雨順,富貴求子的,都能圓上願望。釋能法師圓寂之前,告誡寺內一百多僧人和四位長老知事,希望他們能夠繼續弘揚佛法,將林道寺繼續建設下去。但是,釋能圓寂之後,天公不作美,又是旱災又是蝗災,百姓們來祈求降雨,都沒有靈驗。當地知縣也來求子,生了兒子,卻夭折了,這使得知縣大怒,命令差役守住林道寺,不允許香客供佛。
這林道寺,原本就靠香火錢維持,這斷了供養,寺中僧人生活狀況每況愈下,最後到了冬天,連柴火都買不起。不得已,幾位高僧只得投奔鄰縣寺廟。樹倒猢猻散,剩下的和尚還俗的,投奔他廟的,都自尋出路去了。只有這位叫做法空的小和尚,被釋能帶大,感情頗深,說什麼都不願離去,就守在這寺廟中。
柳明聽到這句話,有些唏噓慨嘆,憑他的知識判斷,就算知縣下了禁令,但寺中那些高僧大德們,凡是想要繼續建設林道寺,總能想出辦法,縣衙為難自己,大不了去州府擊登聞鼓鳴冤,再不濟,跑到汴京告御狀。現在仁宗治下,也算是太平盛世,京城賢臣名相不少,絕不會置之不理。估計是那些高僧們膽小怕事,所以不去做。釋能生前,幾百僧人共享威望和好處,釋能死後,卻是無人繼承衣缽。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慾棄墳。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柳明見法空低頭坐在那裡,又見到他衣袖多有磨破,僧襪也是洗得發黃,想想他只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卻是一個人孤身守在這廟中,還能誦佛念經,風雨無阻,寒暑不懼,想到這,又是心生感嘆與敬佩。
這法空與小柔年紀相仿,可是境遇卻是差了很多。
柳明低下頭,從錢袋中掏出了自己帶的所有銅錢碎銀,走到貢台前已經滿是灰塵的香火箱前。
當柳明把一串串銅錢塞進箱中時,法空在旁邊看得呆了,他本是一個童兒,見這麼多錢自然開心無比,連佛家子弟的禮俗都忘了,手舞足蹈道,「好棒,好棒!這麼多錢,可以給師傅買一個好些的骨灰盒。」
蘇軾也是跟風,將自己的錢財悉數倒進了骨灰盒。他眼含熱淚,又蹲在一旁,估計是觸景生情,在琢磨著什麼詩句。
「兩位施主,阿彌托福,積德大善。」法空雙手合十道,「我代表林道寺感謝諸位。如果不嫌棄的話,今夜就請在這裡借宿吧?我來好好招待一下各位。」
「招待?」柳遠志吸吸鼻子,「你拿什麼招待我們?要是把你那僅存的兩片茶葉給糟踐了,我們也心裡不安啊。」
法空含著手指頭想了一會兒,有了主意,雙手扶著肉嘟嘟的臉說道,「兩位施主,我帶你們看看我養的兩隻貓吧。讓它們給你表演一個節目……算是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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