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空邊吃邊說道:「打坐念經,佛祖就在身旁陪我,不會無聊。再說,還有大花小花……」
大花小花,自然是那兩隻猛虎。
柳遠志身子一顫道:「空空,咱們先別提大花小花了好嗎?」
「但是,空空。你不想見見外面的世界嗎?」柳明問道。
「外面的世界?」法空嘴角沾滿飯粒,「阿彌陀佛。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見微知著。我心即世界。」
看著法空有時呆呆懵懂,但是有時又滿嘴禪語,柳明越來越覺得這個小和尚不簡單。
看來,他平日裡所學的佛學知識,能夠讓他在這個貪玩的年齡,能夠守得住寂寞。
柳遠志見法空說得頭頭是道,臉上露出泄氣之情,見法空一個人孤苦伶仃守在山上煞是可憐,恨不得把他綁下山。只是法空不是普通的小沙彌,連猛虎都對他臣服,硬來是絕對不行的。
柳明眼神閃動,知道自己再從孤獨這個角度,是說不通的。他心念電轉,問道:
「空空,釋能禪師是你的師父。你不想繼承他的意志嗎?」
「當然啦。」法空用手托著腮道,認真說道,「我現在每一步都是按照師父的想法做的。」
「好。佛家講究慈悲為懷,普度眾生。之前林道寺香客如織,使得眾生能夠禮佛。而如今,林道寺關閉,眾生少了一個禮佛供佛途徑。這是不是不好?」柳明侃侃而談道。
「嗯,施主,你說得有道理。」
「當然,空空。你們徐縣因為林道寺的緣故,佛教徒比較多,他們也可以在家中供佛。可是,有的地方,比如我的家鄉費縣,連一座寺廟都沒有。那邊的人都還蒙蔽在業障中,陷於六道輪迴之苦無法離開。如果有佛門弟子能夠點化他們,使得他們懂得學佛之道,這豈不是大善事?」
法空聽到世界上還是有人受苦,立即閉上眼睛,念道:「阿彌陀佛。一切有情眾生都在三世六道中輪迴。即使外道門徒,只要能夠謹言慎行,身口意三業清淨,捨棄一切執迷,努力開展自己的智慧,也能脫離輪迴之苦。」
「是啊,但是他們缺少指引之士。」柳明說道,「法空,你願做那一人嗎?」
「我……」法空臉紅道,「我怕做不好。」
柳遠志在一旁幫腔道:「怎麼會做不好?我看你懂得,比那些老禿驢……不是……是老師傅都多。你看看你,看了這麼多經文,若不能拿來感化他人,豈不可惜?是吧,南無阿彌陀佛,上帝保佑你們。願真主與你同在。」
法空撓著頭皮道:「不過……如果真能指引一些願意入佛門的眾生,倒也是積了不少善業。」
「那就這麼定了唄。」柳遠志高興得拍了拍桌子,「我們明日就下山!」
「可是……」法空看著裡屋,「我不能……把師父留在這裡……」
「那就帶著師父的骨灰盒一起走吧。」柳明說道,「我們到時候在費縣修個寺廟,把它供起來。」
「可是……」法空擔憂地看著外面的院子,「這寺廟要是髒了怎麼辦?再也沒人打掃屋子了。這不行的。」
「這個不難。」柳明說道,「我明日就請幾個人到這裡來駐守,每日幫你打掃寺院如何?保證這林道寺,每天都是敞亮的。」
「那好得很。」法空說道,「這樣,到時候師兄們回來,我也不會挨罵。」
「你的師兄還會回來嗎?」柳明記得,左鄰右舍都說那些忘恩負義的僧人們都逃到其他地方謀生了。
「是啊……」法空抬起頭來,天真道,「當初師兄們說,派給了我最重要的任務——守衛寺廟。他們去遠方禪修一段時間就會回來。」
柳明和柳遠志兩人相視無言。
「對……他們會回來的。」柳遠志心酸道,「空空,咱們一定把寺廟打掃得乾乾淨淨,等你師兄回來。」
「可是……」法空咬著手指道。
「空空,你咋這麼多可是呢?」柳明笑道。
「可是……我下山了,人生地不熟。山下的人會不會欺負我?」法空低頭道,「我是個小孩紙……」
「不……不……不。」柳遠志搖頭道,「有人欺負你?這絕不可能。我們會保護你的。」
柳明心想,誰保護誰啊?
左說右說,法空算是答應了下山。柳明和柳遠志父子兩人十分高興,三人睡在一起,徹夜聊著。
法空睡覺時顯出兒童的頑皮,腦袋枕在柳明肚子上,腿翹在柳遠志小腿上,斜著睡在兩人中間。
天空繁星點點,山林搖曳,春風送拂。
林道寺禪房內傳來法空與柳遠志的一問一答聲。
「柳叔,下面山上熱鬧嗎?」
「當然熱鬧……」
「吃得很多嗎?」
「就知道吃。佛家雲,勤修戒定慧,息滅貪嗔痴。懂嗎?快睡覺了,不早了。」
「嗚……柳叔,我可以帶大花小花下山嗎?」
「啥?」
「柳叔,能讓大花小花跟你一間房嗎?」
「我那親娘舅老爺……」
第一縷晨曦劃破林道寺山中的黑暗,微微發白的東方天空中,淡淡的晨光,映著美好的希望。
柳明醒來後,跑到院子內伸了個懶腰。山間濕氣氤氳,遠處迷霧陣陣,空氣清新無比。
遠處鐘樓上,法空正在用杵撞著鐘體,發出嗡嗡的聲音。
晨鐘暮鼓,昔日林道寺想必也是繁華無比,香客如林。只是今日,物是人非。
「哎,小和尚真是一根筋啊。今天要走了,還是要撞鐘。撞給誰聽?」柳遠志也彎著腰叉著手站在陳岑可背後。
「撞給佛聽。」柳明目光帶著欣賞。
「不過這小和尚真是可愛,有機會啊……」柳遠志擤了把鼻涕,「還是要把他領養了。」
用過早飯之後,三人盤點行禮,準備得當,出了林道寺大門。
法空看著這養育自己八年的巍峨寺廟,撲通跪倒在地道:「佛祖,我與師父下山結緣,普渡眾生,他日再回來供奉你。」
山路迢迢,雲淡風輕。
法空背起釋能禪師的骨灰盒,迎著朝陽,下山而去,表情樂觀而堅毅。他矮小的身影在山間晃動。
他的身後,兩頭猛虎悠然跟著踱著步。
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護衛受難人……
柳遠志背著行囊,走在前面抱怨道:「明兒,明兒,當初我就說要找幾個下人用轎子將我們抬上山,可是你卻偏不同意,害得我們還要受這腿腳之苦。」
「爹,這山路崎嶇,下人們攀行已經是不易,若是再抬轎,更加的不安全……」柳明在前面邊走邊說道。
「哎,你爹我好歹也是青州大戶,怎麼跟著你奔赴一趟汴京,像是充軍一樣……」柳遠志背著行囊,氣喘吁吁道。
蘇軾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柳叔,明兒身上的行囊也很重。這行囊,我幫你背吧。」
「不行了,不行了。」柳遠志將行囊放在地上,叉著腰喘氣道:「明兒,咱們先歇一會兒,你爹要好好跟你念叨一下。這一路之上,千里迢迢,若是不請十多個下人照料我們,你爹就不走了……」
柳明也意識到自己有些疏忽,畢竟老爹年紀大了,應道:「爹,咱們請兩個腳夫便是了,何必要請十多個下人……」
「你可不懂……」柳遠志神色緊張道,「你可知這前面是何地?乃是滄州啊。盜賊肆虐,綠林盤踞。那些商賈車隊,都是帶著家丁護衛,才敢往那裡去。我看,咱們應該雇些護衛才是啊……」
柳明不以為意地笑道:「爹,咱們身邊有武藝高強的法空,還怕什麼呢?」
「法空?」柳遠志探著腦袋。
「蝴蝶……蝶蝶,不要跑……」法空興沖沖地追著花叢中的兩隻蝴蝶,玩得不亦樂乎。
「你說法空保護我們?」柳遠志將信將疑問道。
「蝴蝶……蝶蝶不要走嘛,不要走……」
柳明輕嘆一口氣道:「爹,依你,咱們還是雇一支鏢隊吧。」
滄州附近地段的治安,讓柳遠志很是擔心。這幾年,他越是有錢,越是怕死。為了保護這一行人特別是兒子的安全,他在當地找了一家頗具規模和威名的鏢局,花了重金,請了鏢隊,護送他們去往汴京。
這家鏢局,名為龍威鏢局,據說與滄州附近的綠林好漢,有著頗為複雜的關係。基本上來往的商賈車隊,都會請他們走鏢。
有了鏢局在,柳遠志提起來的心,總算稍微安了些。
白雲秋雁,黃葉西風,嶺東平原中,有一行十多人的隊伍,擁簇著兩輛騾車,向北行進。
走在前面的兩名趟子手,賣力高聲地吶喊著:「龍威鏢局,請江湖朋友借道!」
兩名趟子手身後,是一匹騎著高頭大馬的威武中年男子。他生得豹頭環眼,一身戎裝,略黑的面頰上,帶著風刀霜劍留下的痕跡。此人便是龍威鏢局的副總鏢頭高武,行走江湖十幾年,頗有經驗。
高武一手牽著韁繩,按轡徐行,另一手放在佩刀的位置,眼神十分警惕地盯著前方。
「趟子手……再賣力喊下鏢。」高武吩咐道。
兩位年輕的趟子手,望著前方的荒原,這地方,連野獸都沒有,更別提人了,心想何必對著空氣喊呢。
高武似乎看出來了兩人的心思,說道:「出門在外,不比家中,凡事三分小心。這江湖草莽間,藏龍臥虎,人在暗,我在明,按照走鏢的規矩行事,才能走得安全。」
高武一番話說得威嚴而有氣勢,讓兩位年輕的趟子手心服口服,他們繼續賣力喊著,
「龍威鏢局,請江湖朋友借道!」
「明兒,進來坐著啊,騎那馬多累啊。」騾車轎簾拉開,露出柳遠志的瘦臉。
「爹,轎里悶,我還是騎馬舒服些。」柳明牽著韁繩答道。
他與蘇軾,小叔柳永,一人一馬,在這殘陽荒原中而行,欣賞著壯麗之景,倒也覺得不錯。
這柳永,之前照顧柳明時,也患了傷寒,不得不在杭州稍休息幾日。後來,聽說柳明等人到達滄州附近,他心裡擔憂著自己小侄的殿試,說什麼要趕來一同作陪前往。
說實話,柳明倒是有些擔心自己的小叔和蘇軾見面。這兩位詩情大才,一個瘋狂,一個巔魔,碰在一起,若是討論起詩詞,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兩男兒都戴起吳鉤來,場面可能無法收拾。
不過,讓他意料之外的是,柳永和蘇軾騎馬並肩而行,聊得甚歡,並沒有什麼不合的狀況。
與蘇軾聊到秋闈,柳永嘆了口氣:「唉,想我柳永,三次科舉不第,歲月蹉跎。還是蘇兄你有前途啊。」
「自古英雄多磨難。柳兄,即使能考上的,也未必是有真才。」蘇軾安慰道,「而君的詞賦,已是天下皆知。如若此次,君考不上,那麼便是大宋江山社稷的缺憾。」
柳永略微感動道:「子瞻此話果然暖心。人聞東坡詩句雄厚豪放,親眼見其人,也是瀟灑不羈,放浪形骸。我柳永哪有什麼名聲?只不過是……」柳永有些尷尬,「只不過填寫詞曲,賣給那青樓……實在不登大雅之堂。」
蘇軾撫須笑道:「此話差異,詩經有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聽聞,名滿京城的謝氏姐妹都與你相熟,這份關係,實在也讓蘇某艷羨不已啊。」
「不提了,不提了。」柳永擺擺手,望著前方的地平線,想到之前自己的幾番坎坷經歷,感慨道:「一切都如夢幻。有道是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科舉不科舉的,我是無所謂了,只要對得起那謝姑娘兒便好。」
一行人走走停停,轉眼間,已是暮靄四起,那輪紅日,已經漸漸落下,此時正是深秋天氣,時光將晚,半空裡罩著薄薄的一層暮雲,耳聽得一陣西風,呼呼吹來,把地上的落葉捲起,颼颼的響個不停。
「前方,就是碼頭。我們坐兩日水路,再過了滄州,便可到達汴京。」高武勒馬而停,指著前方大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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