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擁有她就有他的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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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推開廳門時,雲冠忠蜷在長凳上好夢正酣,前方的dvd機正播放著《哪吒傳奇》。
潯城陰雨綿綿,空氣格外濕重,他竟只著一條及膝短褲,九天隨即回房間抱出條毛毯,輕柔地蓋在他身上,掖好。
忽然,他睜開眼眸一瞬不瞬地看向九天,三秒後,咧著嘴笑:「九天,你回來了?」
九天順了順他額前凌亂的碎發,聲音軟糯:「是啊,爸爸。」
語畢,她這才放下書包,挽起衣袖到廚房裡準備晚飯。
新聞聯播已經落幕,站在門檻邊的九天不時望向屋外,來回踱步,不禁問在扒飯的雲冠忠:「今天鋪里很忙嗎爸爸?奶奶怎麼還不回來?」
雲冠忠拾起桌上一顆米粒,塞到嘴裡,然後指了指雲氏的房間:「奶奶一直在家呀,這裡痛,要睡覺。」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九天的心驟然漏了半拍。她猛地奔向雲氏的房間,門啟的那刻,只見雲氏臥在褐色床榻上,面容似冬季的霧靄,濃重得很。
顫著手,將食指置於她鼻下,再沒有一絲氣息。
&奶……」九天哽咽。
九天悲哀而鎮定地叫街坊來幫忙。
&天!」
第一個到的,卻是潯城以東的陳嘉遇。他沒撐傘,頭髮濕透,輕便跑鞋沾滿泥土,猶如兩隻沉重的大船,氣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
&天別怕,我會陪著你。」他緊握住她清瘦的肩頭。
九天不置可否,撥開他的手往屋裡走,他便緊隨其後。
街坊陸續來了之後,還在吃飯的雲冠忠這才放下碗筷,茫然地擠進雲氏的房間。
他對眾人作出噓的手勢,挪到床前,湊到九天的耳畔細語:「別吵,奶奶睡著了。」他又把手往雲氏的額頭上貼,涼得他驚呼:「媽冷!媽冷!」慌手慌腳地要去搬另一床被。
九天拉住他,言簡意賅,但聲音很輕:「爸爸,奶奶死了。」
雲冠忠驀地蹲下,用手捂住九天的嘴唇,很認真地教育她:「九天,不要說這個字,不吉利。」
陳嘉遇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哄他:「老忠,走,我陪你看《哪吒傳奇>
終於,堅強如九天,滾燙的淚簌簌而落。
祖母過世之際,享年五十有四,我年滿十二,而我的父親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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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臨睡前,雲冠忠總要端坐在方桌前,粗糙的手輕握筆桿,在素宣上一撇一捺地揮動筆尖。他神色認真,這一刻,沒人能看出他與常人有何不同,包括九天。
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不甚端正,像雞爪,寫的皆是李太白那《望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九天的名字便是出自於此。
十二年前,雲冠忠靠走街串巷賣冰棒為生,兩毛錢一根。小孩們知道他不會找零,常拿五毛去誆他,他看不是兩毛,就撓撓頭把冰棒免費送了出去,看到別人笑他便也樂呵。
同年九月的傍晚,雲氏上街拽住他:「小英生了!」
他隨即撂下推車,手舞足蹈地往家的方向奔去,高大的身影在夕陽下顯得滑稽又可愛。
踏進屋子的那刻,孩子甫呱呱墜地,他從接生婆手裡接過孩子,長臂微顫,雙唇蠕動,說不出一個詞來,他會的詞本就不多,一緊張就忘淨了。
&子叫什麼?」接生婆問。
雲冠忠抱著孩子,走到他破舊的桌前,他翻了翻泛舊的《唐詩三百首》,其實也就認得一首,最後念出了他最熟悉的那句:疑是銀河落九天。九天,雲九天,是他的女兒。
小英是他在路邊領回家的,是個長相端正的正常女人。她不肯奶孩子,也不願抱孩子,在沒人的時候跟他說想吃城北的滷味。他屁顛屁顛地跑去賒,回來的時候發現人去樓空,九天躺在床上哇哇大哭。
小英不見了,雲氏藏在櫃底的六百塊錢也消失了。
雲氏很忙,忙著照顧癱瘓在床的老伴,忙著掙錢維持生計,雲冠忠就得擔起照顧九天的全部責任。
九天喝沖的奶就吐一地,他得知潯城以東有戶人家也剛得一子,背上九天就奔去。他滿眼期待地望著吃奶的小男嬰,婦人當他耍流氓,就要叫人出來收拾他,他這才懂得把九天從背上放下來,磕磕絆絆地說:「九天餓,求你餵九天>
每隔兩小時便要走上一趟,往返足四公里路。頭半個月倒還好,後來他一到巷口,這家的男主人就閂上大門,對婦人喊:西邊那傻子又來了,還有完沒完!
他的智力不過等同七歲孩童,在一次次敲鄰居門和往返雲氏那裡,竟學會了如何換尿布,怎樣哄九天睡覺,當然,打擾到隔壁大叔睡覺時也定是要挨打的。
九天蹣跚學步時,他不敢挪開一寸,兩隻長臂圍著她,像金箍棒畫出的避魔圈。
對別人家來說,時光不過白駒過隙,彈指須臾,可於雲冠忠而言,每一天好像都比過去要長,太陽落山也比以前慢得多,晚上睡覺頭更比以往重上不少。然而每一天,卻是從未有過的快樂。
九天真就在雲冠忠的拉扯下長大了,潯城人驚嘆,傻子阿忠竟養出了個水靈的姑娘!
除夕夜,九天吊著兩隻小腳坐在長腳凳上,墨瞳長睫,臉蛋猶如剝皮荔枝,對面是哧哧發笑的雲冠忠。她用勺舀碗裡的餃子給他,帶著一口糯糯的吳音:「爸爸,快吃,等下涼了喔。」
雲冠忠又夾回她碗裡:「九天吃,九天吃,九天要長高高,比小魚還要高。」
他說的是城東那個男嬰,現如今成小男孩了。可能是男孩父親搞奶水壟斷的緣故,男孩一不留神成了小胖子,小夥伴都欺負他,他的玩伴只剩下一個——阿忠。
&爸,他不叫小魚,他叫陳嘉遇。」九天的聲音雖有些奶聲奶氣,卻像個小大人。
雲冠忠依舊是笑。九天說什麼,都是對的。
九天托腮,水汪汪的瞳仁凝視著他,若有深思地問:「爸爸,為什麼老天爺要這麼對你?」
雲冠忠低下頭,雙手無處安放,口中不斷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
&爸。」九天叫他,聲音清脆。她舀起餃子遞到他嘴邊,說:「沒關係啊。」
&東的爸爸,北北的爸爸,陳嘉遇的爸爸……別人的爸爸都不陪他們玩過家家。你跟他們不一樣,我很幸運。」
九天咯咯地笑起來,圓溜溜的瞳仁仿佛採擷自天穹上最亮的兩顆星,璀璨奪目,叫雲冠忠捨不得眨眼。
過完年,我虛歲有七,父親也是7歲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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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氏的葬禮是眾人幫忙操辦的,出錢出力最多的,是城東的陳老闆,他亦是潯城旅遊業的龍頭。商人重利輕別離,他並不是什麼大善人,不過是極寵溺其獨子,聽之任之——陳嘉遇央求他,幫幫雲家吧。
不是不感激的。
只是不習慣,昔日愛哭鼻子的小胖子,看起來像酵母放多的東北大饅頭,一晃眼,竟成了俊逸瘦高的有擔當的美少年。
唯一不變的,是他一直把雲冠忠當好朋友,從「阿忠」過渡到「老忠」。雲家簡直成了他第二個家,白天有空閒就幫雲冠忠推車上街賣冰棒,晚上便跟九天一起寫作業,不沾陽春水的十指還要幫她洗碗。
九天嫌他笨手笨腳,凶他。
他就躲到雲冠忠身後,眼紅紅地低語:「阿忠,只有你不嫌棄我胖。」
他是從什麼時候瘦下來的,九天真的沒印象,以至於後來聽到同校的女生稱他是校草,九天不禁嘖嘖稱奇:胖子果然都是潛力股。
九天的高中是在潯城念的,學校要求寄宿制,她捨不得讓雲冠忠一人在家,便辦了外宿。雲氏留下一家雜貨鋪,雲冠忠負責搬運貨的體力活,鄰居吳叔負責管賬,她一有時間就去幫忙,伶牙俐齒,把遊客哄得欣然狂購。
九天是越來越大了,可雲冠忠除了臉上多兩道皺紋,仍舊如故。
他老是忍不住去學校看九天,偷偷躲在窗戶底瞄她,有時聽人朗誦課文,他也情不自禁吟唱起來,來來去去就會那一句,疑是銀河落九天。
老師明知道是誰,但語氣很不善:「誰的家長!」同學們永遠都是看熱鬧的心態,嘲弄的眼神如海濤一齊湧向九天。
九天坦然站起,臉不紅,音不顫,一瞬不瞬地與眾人對視,言簡意賅:「我爸。」她接著有禮貌地說:「老師,我跟我爸說錯了放學時間,我的失誤,很抱歉。」
語畢,她落座,偷偷朝雲冠忠揮了揮手,眨眨眼,無聲地告訴他:爸爸,下課了,我就去找你。
看到他點頭如搗蒜,模樣憨厚可愛,九天便笑,梨渦深陷。
九天幼時,雲冠忠老說的一句話,「我比你大,我要保護你。」九天想,她早已比他成熟,是該她去保護他了。
無論何時、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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