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初冬的長安迎來了入冬以來第一場雪。
細雪綿綿,落地即化,除了帶來一陣陣寒意之外,倒並不能真的給長安城中的居民帶來多大的困擾。
而同樣,這寒意也無法驅散百姓之中討論蘇長安歸來的熱情。
那些有幸在昨日見過蘇長安的人,搖身一變皆成了各自圈子裡的「大人物」,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聽著這些人講述關於蘇長安的歸來時發生的事情。
當然,實際上並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可有道是眾口鑠金,三人成虎。這話一傳十,十傳百,便變了味道。
有人說蘇長安踏雲而歸,亦有人說蘇長安駕龍而來,更有甚者,甚至說蘇長安所過之處,步步生蓮,如菩提臨世。總之眾說紛紜,也愈發玄乎,這些尋常百姓倒也不去深究這些說法的真實性,只是覺得聽來有趣,故此津津樂道。
而就在這細雪之中,天嵐院迎來了他今日的第一位客人。
大魏的帝王,夏侯明。
六馬齊驅的玉輦在離天嵐院還有百丈之遠的地方便停了下來,夏侯明不帶一兵一卒,親自來到天嵐院門前扣門求訪,態度恭敬又端正。歷朝歷代,從無任何君王如此禮遇一位臣子。但夏侯明就這麼做了,還做得心悅誠服,做得天下無一人覺得不妥。
夏侯明在天嵐院帶了一個時辰的光景,便離開了。
他走得行色匆匆,沒有人知道蘇長安究竟與他說了些什麼。
但也就在那一天,大魏五年未有發起過的調令如雪花一般被使者帶著,疾馳出了長安,紛發到各個州郡。
午晌。
朱雀街上的百姓討論的話題以及從蘇長安的歸來,變成了對於那場君臣亦或者師徒之間談話內容的猜測。
但大抵都是天馬行空的說辭,沒有半分的說服力。
一間酒肆中,一位說書先生還在不厭其煩的說著蘇長安與莫聽雨北地相遇的故事,他講得眉飛色舞,台下的諸人亦是聽得如痴如醉。
而喧鬧的酒肆中,一位帶著蓑笠看不清容貌的男子,獨自一人坐於酒肆的角落,自飲自斟。外面的喧譁與他來說好似不復存在一般。
這時,一位紅衣男子走進了酒樓,他渾身都被包裹在紅袍之中,同樣看不清容貌。
他這樣的打扮倒是像極了天嵐院中的那位天權星殞花非昨,只是這天嵐院中星殞的打扮頗受世人追捧怕,長安城中不乏這樣的模仿者,因此,倒沒有多少人真正去在意這紅衣客的真實身份——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那說書先生的故事上。
紅衣男子來到了酒肆的角落,在那頭戴蓑笠的男子身旁坐下。
他取過男子手中的酒壺,為自己倒上了一杯清酒,一飲而下。
「是他嗎?」蓑笠男子問道。
「唔。」紅衣男子點了點頭。「是他。」
說這話時,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聲線,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平靜,但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與他對坐的男子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他這樣的異狀。
「怎麼?師叔捨不得?」那男子問道,聲線平靜讓人摸不透他說著話時究竟心裡在想些什麼。
紅衣男子的身子在那時一震,他又取過了酒壺,再次為自己倒上了一杯,言道:「如何捨得?」
這一次,他終於不再壓抑自己的情感,聲線苦澀無比。
「既然捨不得,師叔為何還來?」男子追問道。
「不是我的東西,如何捨不得又能如何?」紅衣男子苦笑道,「我本就不該出現在這世間,師尊給了我一次機會,讓我體會了人間百態,此行倒也足以。至少比起北通玄...」
說道這兒他頓了頓,微微沉吟之後,方才又言道:「我比他幸運太多,他是劍靈,我是畫靈。他一身為蒼生大義而縛,愛不能愛,恨不能恨。我呢,比他多活數年,也享受過這太平盛世,更與玉兒長相廝守過...足矣,足矣。」
男子聞言,再次看向紅衣男子。
這一看,便是許久,似乎是要將他這模樣記在心頭一般。
「你給玉兒師叔說過了嗎?」他再次出聲問道。
「你玉兒師叔的性子你還不清楚?她要是知道了能讓我來?」紅衣男子苦笑著搖了搖頭。
此言說罷,那紅衣男子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語氣再一次回歸了初次言語時的平靜,宛如一潭枯井。
他說:「開始吧。」
此言一落。
與他對坐那男子的眸子中一道神光閃過,一道磅礴的靈壓便在那一刻蕩漾開始。
而周遭喧譁的酒肆也隨著知道靈壓的盪開驟然變得安靜了下來。
當然這樣的形容並不恰當。
準確的說,是停了下來。
鄰桌的兩個酒客站起身子,嘴巴張開,眉飛色舞,橫飛的口沫星子在半空中停滯。
酒肆正中一位酒客或許是喝多了緣故,酒杯脫手而出,裡面的酒水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漂亮的水線折射這物外的雪光,端是一道奇異又美艷的風景。
高台之上,那說書先生驚堂木高高舉起就要拍下,桌上的塵埃被震起,如蓮花一般四散開來,揚起卻未落下。
時間停了下來。
紅衣男子的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顯然,這四年未見,眼前這個後輩的修為已經精進到即使是他也無法想像的地步。
......
蘇長安站起了身子。
走到了那位名叫孤千帆的說書先生身前,花非昨一愣,但還是跟隨著蘇長安的步伐來到了台前。
神冢之中蟄伏這四位真神,手下還有數量不明的半神與次神存在,那絕對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就算他能通過摩青翎與梧桐的關係調集三族的星殞,但比起那些數量龐大的神族來說依然只是杯水車薪。
這是一場惡戰。
蘇長安清楚,花非昨也清楚。
而為了應付這場惡戰,打開星海便勢在必行。
那裡聚集著上古以來所有的英魂,當然也包括蘇長安在意的長輩。他要破開星海,而鑰匙卻落在七星的傳人手中,這一點是他通過與天道的一次對話而得到的消息。
當年的玉衡聖人,修為早已超脫了這世間星殞的範疇,即使是半神他也能夠將之擊殺,這一點便足以證明他已然無限接近真正星殞的層次,甚至可能已經達到。
而這樣的修為,他已然擁有超出生死的能力,至少不會被短短兩百餘年的光陰便耗盡壽命,他本可以活得更長,更久遠。
甚至連他自己也坦言,他若不願,星海困不住他,但他執意回歸星海。
這一點蘇長安曾不能理解。
但直到他與天道進行了那場談話之後,天道將打開星海的辦法傳授於他,他方才有所明悟。
打開星海到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首要條件,便是那執掌天下星辰的星辰令,這東西雖是至寶,但多年前紅鸞已經託付給他,此事不難。
而另一件,則需要天嵐七星傳人俱在,且都成就星殞。
這些年蘇長安遲遲未有行動便是為了等待諸位師叔點亮自己的命星,而現在這樣的等待已經有顆結果。
但花非昨...
卻不是真正的天權傳人。
他只是一隻畫靈,被上一代天權授予了靈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存在並不能得到天道的認可。而想要打開星海便必須將他一聲星殞修為傳於這位真正的天權傳人,可是這麼做的結果註定會讓花非昨如北通玄一般,煙消雲散。
「師叔覺得是做一位天嵐星殞萬眾敬仰來得幸福,還是一位說書先生有那麼百十位酒客來得舒坦?」
蘇長安想著這些忽然問道,而這個問題讓花非昨一愣,他不明白蘇長安為何會有此問,但下意識的還是在想了想之後回答道:「若是可以,我倒是想做他這樣一位說書先生,雖不見得無憂無慮,但卻不比整日為了天下眾生自擾。」
「是啊,若是可以,我也想回到長門做我的蘇二爺,而不是這天下敬仰的蘇長安。」蘇長安轉頭看著屋外已經靜止的細雪,低聲言道。
這話出口,讓花非昨一愣,還不待他領悟其中深意,蘇長安便豁然轉過了頭,言道:「走吧。」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邁步朝著屋外走去。
「長安?」花非昨見狀,心頭愈發不解,他大聲喊道。
而這時,周圍停滯的畫面忽然流動了起來。
舉杯的酒客酒杯相碰,那道水線落下,砸在了一位側耳傾聽說書故事的客人頭上,他站起身子與那位酒客罵作一團。
說書先生手上的驚堂木落下,伴隨著一聲悶響,塵埃落定。
「既然他有他的快樂,你有你的不舍。」
「何苦相知?」
「不若各安天命,各行其道。」
「豈不快哉?」
「至於星海之時,師叔勿慮,長安自有解決之道。」
耳畔在這時,響起了蘇長安漸漸遠去的聲音。
酒肆依然喧譁,說書先生依然眉飛色舞,細雪依然紛紛而下。
唯有花非昨一人獨自立於酒肆之中,神情落寞,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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