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懸棺果然是人力所為。
而這些棺材上還帶了些許回填墓穴所用的夯土的痕跡。
將這兩者結合在一起細細思索,吳良已經隱約得出了一個令人疑惑的推論:難道是有人將已經入土的棺材挖了出來,然後又特意遷移到此處搞成了懸棺葬?
對於這個推論,吳良並不是十分自信。
因為他實在無法理解這種做法。
需知入土為安是天朝從古到今的主流喪葬習俗,若是沒有極為特殊的因素,是很少會進行遷墳之舉的,而且就算是真要遷墳,此前進行了土葬的人,也應該很難接受懸棺葬這種不太主流的墓葬形式。
就好像哪怕是推行火葬的後世,依舊有相當一部分老人依舊堅持土葬,無論如何都不肯接受火葬是一個道理。
人的思想與習俗,往往是最難改變的。
除此之外,吳良還得出一個相對比較可靠的結論:
倘若這口棺材裡面確實葬了屍首的話,那麼棺材的主人社會地位恐怕不會太高。
因為如果是地位比較高有資格修建陵墓的死者,棺材通常都不會直接與夯土接觸,至少吳良此前發掘了那麼多大型陵墓,還從未見到有人的棺材直接埋在土裡,那些人的棺材無一不是擺放在極為寬敞的墓室之中。
況且就算是直接埋在土中,按照天朝很早就流傳下來的習俗,社會地位較高之人的棺材外面也還有數層棺槨,照樣不會直接與夯土層接觸。
因此照樣不會在棺材的木料縫隙中留下夯土的痕跡。
帶著這樣的想法。
吳良繼續對身下的這口棺材進行探查。
事到如今,僅從從外部結構上,他已經無法找到更多有價值的東西,只能開棺來確定棺內死者的身份,並通過裡面的陪葬物品來推斷死者所處的年代。
這樣得出來的結論,要比僅僅只是通過棺材縫隙裡面的一丁點土灰進行推斷準確的多。
這口棺材已經飽經風雨。
不只是棺材外層的木質腐朽不堪,就連用來封棺的銅釘亦是氧化嚴重。
此刻銅釘露在外面的釘帽上已經結出了一層凹凸不平的氧化層,並且隨著部分氧化層的自然脫落,原本釘帽的大小與銅釘的堅固程度也已經發生了一定程度的改變。
也是因此。
吳良只是由「蠶神寶絲」吊著移動到棺材側面,踩住插入崖壁之內用來支撐棺材的圓木,而後將工兵鏟插入棺蓋與棺材的縫隙之中用力一撬。
木料與銅釘相接的地方便出現了一定程度的破損,棺蓋自是被他輕而易舉的敲開了一條縫隙。
縫隙之中立刻用處一股腐朽的氣息。
雖然這氣息很不好聞,但因為日積月累之下棺材本身便已經不再是密封狀態,倒也沒有太過濃烈。
慢慢將棺蓋推起來一半,陽光灑入棺材之內。
吳良總算看清了棺材裡面的情況。
這裡面確實有一具人的屍骨。
只不過因為保存環境與年代的關係,屍骨已經完全變成了又干又脆的枯骨,甚至就連這具枯骨也已經不再完整,除了一些相對比較粗壯又或是密度較大的主體骨骼保存了下來,已經有相當一部比較細小一些的骨骼不復存在。
另外。
這裡面的屍骨還非常凌亂,並未按照人體的形狀進行排列。
若非看到那顆還算是完整的骷髏人頭,吳良還真不敢斷定這裡面的枯骨就是一個人的屍首。
這說明眼前的這口棺材確實經受過比較粗暴的搬運,並且還是在死者的肉體組織已經腐爛嚴重,又或是已經完全腐爛消失後進行的搬運,否則這些屍骨斷然不可能呈現出這樣的凌亂狀態。
除此之外。
吳良還在棺材裡面看到了一些早已面目全非的麻布碎片與竹蓆碎片、幾塊破碎的只剩下殘片的弧形陶片、還有數十個同樣氧化嚴重的橢圓形小銅片。
這些東西亦是十分雜亂的散落在棺材一角,與那些凌亂的枯骨混雜在一起。
這個情況也充分證實了吳良的猜測,若非經受過比較粗暴的搬運,這些東西定然不會滑落到棺材一角,最起碼也應該有一定的擺放規律,這才符合天朝古代的喪葬習俗,否則也太不拿死者當回事了。
那些破碎的麻布碎片,很有可能就是死者的殮衣。
竹蓆碎片,則有可能是入殮時墊在死者身下的內襯。
陶片,則可能是入殮時用來陪葬的陶器,這種弧形碎片,一邊都是陶翁、陶碗或是陶罐之類的東西破碎之後的殘留。
至於那數十個橢圓形的小銅片嘛……
吳良用工兵鏟的木柄撐住棺蓋,俯身進去取了一枚出來仔細查看。
橢圓形小銅片的一端有一個小小的孔洞,一面沒有任何花紋,似乎只是一個普通的銅片。
但將其翻轉過來的時候,吳良卻在另外一面看到了一張與後世的外星人形象有些類似的「鬼臉」?
那確實是一張「鬼臉」。
上面有兩個大大的眼睛,下面還有一張四邊形的寬大嘴巴,與這橢圓形的小銅片搭配在一起,確實很像一張臉。
如果吳良沒學過考古,可能就要被這張「鬼臉」唬住了,保不齊會胡思亂想一通。
但學過考古的人或多或少應該都會有些許的了解。
這玩意兒可不是什麼鬼臉,而是一種春秋戰國其實發行過的錢幣,後世早有發現,許多考古專業書籍上也都有展示圖片。
它叫做「蟻鼻錢」。
乃是春秋戰國時期,楚國發行過的一種小型貨幣。
而這種錢幣一面鏤刻的那張「鬼臉」,也並非鬼臉,只是一個「咒」字,以至於乍一看過去與臉有些相似罷了。
不過因為楚國當時發行的「蟻鼻錢」種類較多,錢幣上鏤刻的面文共有近十種之多,為了方便區分這些錢幣,後世考古界也是十分形象的將其稱為「鬼臉錢」。
這個發現無疑充分證實了棺材主人所處的時代。
正是春秋戰國時期。
即是說,孫業此前訴說的事情並非胡編亂造,這些懸棺應該就是春秋戰國時期便已經出現在了這裡,與魯班死亡的時間基本保持了一致。
同時。
這也證實了吳良的另外一個推測棺材主人的社會地位確實不算太高,最多只能說是家裡有幾個小錢。
因為楚國在春秋戰國時期還發行了一種高位貨幣。
這種高位貨幣叫做「郢(ying三聲)爰(yuan二聲)」。
「郢爰」是天朝古代最早的黃金貨幣,這種貨幣雖然不是王室貴族的專屬,但通常也只有王室貴族才用得上,畢竟黃金與青銅的購買力根本不是一個層級,一般老百姓就買點糧食與布匹,交易量也不會太大,「蟻鼻錢」那樣的小錢就已經能夠滿足日常,實在沒有使用「郢爰」的必要。
不過古時下葬可是件大事。
倘若棺材主人社會地位較高,家中資產又比較殷實的話,通常情況下是斷然不會拿「蟻鼻錢」進行陪葬的,除非家中後人沒有絲毫孝心。
因為在古代「蟻鼻」也是輕小的代名詞。
「以蟻鼻之缺捐無價之淳鉤」,意思是只因輕微的缺陷捨棄了無價的寶劍,可見「蟻鼻錢」確實就是的小錢,不比較購買力,只從字面意義上理解的話,貨幣地位應該等同於後世貨幣體系中的鋼鏰兒。
而棺材主人家境一般的話。
就算不考慮當時的下葬習俗,應該也是沒有能力對棺材主人進行懸棺葬的。
懸棺葬在春秋戰國時期難度可不小,耗費的人力物力絕非家境一般的家庭能夠承受……
如此分析,棺材主人移到此處可能並非其家人所為,在加上遷移的過程又十分暴力,完全看不出一丁點對棺材主人的尊敬,這種可能性無疑又高了許多。
既然不是棺材主人的家人建造懸棺。
種種跡象又表明,這些懸棺也不是祖師爺的「仙跡」。
那又會是什麼人會去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呢?
吳良心中越發疑惑。
可惜棺材裡面除了這些東西,已經找不到更有價值、又或是能夠證明棺材主人真實身份的東西,比如印章之類。
吳良只得重新將棺蓋蓋好,心中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
「公子,你已經好半天沒有動靜了,可有什麼發現?」
懸崖上面傳來于吉的聲音。
吳良抬起頭來向上望去,只見這老童子此刻正趴在懸崖邊上探出一個腦袋向下張望。
看他的表情,應該也是有些緊張,臉上鬆弛的皮膚正在一抖一抖,不過身後應該有人拽著防止他掉下來,否則似老童子這般貪生怕死的傢伙,又怎敢趴在懸崖邊上與他說話。
「一會上去再說。」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吳良的發現可不是一兩句話便能夠說清楚的,自然不會在這種情況下與他廢話。
「公子,不是老夫不知輕重,非要在這時候擾亂於你,只是老夫方才忽然想起一事,覺得極有必要提前說與你聽,或許能為你查探懸棺時提供一些思路。」
于吉接著又扯著嗓子喊道。
「哦?說來聽聽?」
吳良頓時來了興趣,終於耐下性子說道。
「老夫曾在一部不知名的古籍中看到,這『地仙之宅』的懸棺也叫作『虹橋』,懸棺下面插入岩壁用來支撐懸棺的圓木,則叫做『虹橋板』,虹橋跨空連通天地,可令居於此處的仙人魂魄自由出入,歸返天府。」
于吉自是不敢耽誤,連忙對吳良說道,「因此老夫心想,若是公子沒有在這些懸棺中找到什麼重要線索的話,或許可以換個思路,從懸棺的布置方式上入手,沒準兒這些懸棺其實是組成了一個古怪陣法或是旁的什麼不易察覺的機關呢,畢竟公輸班可不是尋常人,他的公輸冢自然也不會太過尋常。」
「這……」
于吉的這番話倒確實為吳良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
不過方才在對面觀看這些懸棺的時候,他倒並未從布置方式上看出什麼不同尋常之處了。
而說起陣法之類的東西,諸葛亮才是瓬人軍中的佼佼者,這孩子方才在下面看了半天,似乎也沒有提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來。
再說機關,這就是傳承了部分《公輸經》的孫業的專長了。
可這個傢伙似乎也沒有從中看出些什麼來,畢竟他可是自小便與父親每年來此祭拜祖師爺的,若是真有什麼發現,肯定早就已經發現了,又怎會等到現在?
「知道了,我會留意這方面的情況……」
心中想著這些,吳良如此回應了于吉,接著便從自己隨身攜帶的小工具包里取出了一塊絹布與一支炭筆。
這崖壁上共有近百口懸棺。
若只憑記憶,恐怕很難將每一口懸棺的位置記得清清楚楚。
而現在派人回到對岸去記錄的話,又要浪費不少功夫,所以吳良決定一邊查探這些棺材,一邊畫出一張懸棺的布置草圖,如此若是自己不能有所發現,也可以帶著草圖上去之後再讓諸葛亮與孫業分析一番。
正說著話的同時。
「唉唉唉!」
于吉卻忽然又發出一連串的驚叫,那張老臉浮現出濃烈的驚懼之色,指著吳良下方的河水連連叫道,「河、河神,公子小心,那河神就在你正下方,此刻正在水中看著咱們呢!啊!它、它竟也對我笑了,它看上我了,它想吃我!」
「河神?」
吳良一驚,連忙低頭向懸崖下面望去。
這一眼看過去,吳良亦是一陣頭皮發麻!
只見位於他下方並不算清澈的河水中,正有一個長約四五米的巨型生物正在凝視著自己。
之所以要用「約」這個字眼來描述這巨型生物的長度,是因為它此刻只將一顆巨大的腦袋浮出了水面,絕大部分身子都還隱藏在河水之中,只能看到一團長約四五米的黑色陰影。
這顯然要比楊萬里此前的描述還要大了一些。
而那顆浮出水面的居大腦袋,竟上面真的是一張浮腫醜陋的人臉。
此刻這張人臉正咧著嘴,對他露出了那「裂口女」一般的可怖笑容!
難道真有河神不成?!
這一刻,吳良只覺得腳底猛地竄起一陣寒意直上天靈蓋,連忙抓緊了捆在身上的「蠶神寶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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