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兒豎起耳朵聽,趙醫生的聲音略微沙啞,嘆息一聲說:「剛剛是兇險萬分,這會兒算是暫時穩住。」
「呀,那我去看著爸爸,六哥,你跟趙醫生具體談談,看作如何的安排。」苗秀芝立刻說,那屋裡也是少不得人。
陳澤林同意她去照顧陳老狐狸,這邊又問了一句:「你說實話,我爸爸這情況到底如何?」
趙醫生聲音略低,說:「老先生年事已高,連日來思慮太重,大約又因為的老夫人忌日漸近,加上為敏華的婚事操心,情緒波動過大,這就倒下了。不過,暫時穩住,沒大礙。」
「那明天動身回西北也是不能了?」陳澤林立刻問。
「那是自然不能。老先生已經這樣老,過了年,就要九十七了吧?他這身子骨雖然硬朗,但昔年戎馬生涯,身上傷痕也不知道有多少。這心臟最近也不太好。所以,讓他臥床靜養,並且儘量不能讓他情緒激動。他有什麼心愿儘管達成就是。」趙醫生回答,之後又嘆息幾聲,說怕陳老狐狸的病情反覆,讓陳澤林今晚就與他一同守著,等到陳老狐狸醒來,聽他安排,再作打算。
陳澤林應聲說「好」,兩人就陳老狐狸那邊樓梯去。蘇婉兒聽人漸走了,正要趕回房間,不料聽到頭頂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飄來盪去的,她以為是之前的帷幕又散開,於是,抬頭一看。這就瞧見一面鏡子,鏡子裡有個披散頭髮的女人,鬼氣森森地在笑,嚇得蘇婉兒差點尖叫「鬼啊」。虧得她向來膽大,又定睛細看,才發現那鏡子裡的女人穿了睡衣的陳麗。
咦,她站在什麼地方,映照在這鏡子裡。蘇婉兒正疑惑,卻聽見樓梯響起拖鞋聲。陳麗從樓下緩緩走上來,說:「居然這樣都沒嚇到你。定力還不錯。」
蘇婉兒掃她一眼,心裡明鏡似的。如今陳老狐狸因為夢見映蓮奶奶病倒了,自己再在這裡喊一聲「鬼啊」。陳老狐狸如果撒手人寰,這罪責就是在蘇婉兒這裡,無論之後如何,陳家人待她都不會太好。
「你用心真險惡。」蘇婉兒毫不客氣,理了理睡衣。初秋的夜風很涼。
「你想多了。我只是看你在那裡偷聽良久,覺得滑稽罷了,你站在那裡,這驅邪的鏡子一映照啊,客廳里那邊反射,站在某個角度看得清清楚楚的。」陳麗斜睨一眼,在黃暈的燈光里,更加鬼氣森森。
蘇婉兒不免寒戰,那麼剛才自己站在那裡聽,客廳里的幾個人也是可能看到自己的。
「虧得爺爺賜名敏華。就這點聰明勁兒。」陳麗奚落。冷嘲熱諷。
蘇婉兒斜睨她一眼,冷笑道:「爺爺待你好,你這般狼心狗肺。」
「你這話從何說起的。別憑空污了人。」陳麗臉色不悅,聲音倒是尖刻急促,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蘇婉兒一時也沒有證據,更不想跟陳麗計較,便是迴轉身要回房。
「喲喂,得了便宜還賣乖,說得就是你這種。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陳麗語氣依舊竭盡奚落尖酸。
蘇婉兒懶得理會,徑直回房。暗想今晚怕是不得安生睡了,於是梳洗穿戴整齊。剛扣好扣子,苗秀芝就來了,說:「敏華。你爺爺醒了,要見你。」
蘇婉兒訝然,轉念一想,定是老狐狸怕自己撒手人寰,還得叮囑婚事。這就急匆匆跟苗秀芝趕去陳老狐狸那裡。
陳老狐狸將一干人等都趕出來,只留下蘇婉兒。蘇婉兒站在這房間。雖然燈火明亮,但枯瘦的陳老狐狸躺在床上,依舊有一種說不出的森然。
「敏華,過來坐。」他招手,似乎費了很大的勁,一隻手招了招,又無力地垂在格子的被面上。
蘇婉兒輕微地應聲,走過去在床邊的凳子上很淑女地坐下。陳老狐狸沒說話,只是直直看過來,看得蘇婉兒渾身發毛,不由得喊了一聲:「爺爺。」只期望陳老狐狸說句話,到底喊她來做啥。
「敏華,你怪我麼?一定是怪我的吧。」陳老狐狸喃喃地說,像是在自言自語。蘇婉兒覺得沒必要半夜三更陪這老狐狸瘋,於是立馬說:「爺爺,我怪你做什麼呢。你身體不好,就好好休息,等明天好了,我帶你去花園曬太陽。」
陳老狐狸沒說話,那眼神失卻了中午在飯局上的神采。蘇婉兒覺得這陳老狐狸讓她來定然有話說,看來逃脫是不太可能的。這傢伙都快成精了。於是,先前想要三兩下離開這房間的念頭打消了,她要正式應對老狐狸,所以,坐正身子,問:「爺爺,你是不是有什麼話對我說?」
「你怪我的吧。」陳老狐狸又繞回這一句。
蘇婉兒面上盈盈,說:「起初有一點,後來仔細想想就不怪了。現在許多人結婚時如膠似漆,過幾天日子,就露出猙獰面目,拳腳相向的多得是。所以,反之亦然,誰說結婚時沒什麼情感,到後來就不能越來越甜蜜的呢。」
這原本是哄陳老狐狸的話,蘇婉兒說著說著,倒是真在想自己與葉瑾之可能的甜蜜是什麼場景。
「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我這身子不曉得哪一天就不中用了。就怕你心裡擱著事,不舒服,到底害了一輩子。」陳老狐狸一陣說,爾後又咳嗽了好一會兒,蘇婉兒立刻上前為他順氣。這才聽得他緩過來又繼續說:「葉家那幾個小子,我之前是仔細考察過的。前兩個娶妻不說,與你年歲相差也太大。老七比你小,倒是聰明,但待人薄情寡義,性格不穩。你葉爺爺是不可能將葉家交給他的。至於老六流於輕浮,眠花宿柳就算了,還沒啥事業,整個就是紈絝子弟。剩下的也就是這老三、老四和老五。」
蘇婉兒接到陳老狐狸探尋的目光,立刻就點頭表明自己在聽。他說到這裡,又咳嗽一陣,才又緩緩地說:「你葉爺爺也就是將葉家交給這幾個的,老三倒是不錯,但已經成婚,性子淡一些。老五功利心重。憑爺爺看,不是良人。唯獨這老四,你映蓮奶奶也是喜歡的。從小就有大將風度,很有責任心。仁孝,懂禮,吃得苦,人又聰明。」
陳老狐狸將葉瑾之都夸上天了。蘇婉兒暗想這些個優點,她可一樣都沒從葉瑾之身上看出來。不過老狐狸是病人。他說什麼自己就應承什麼了。
「其實啊,那天老七沒來,我雖然生氣,其實是高興的。最好是沒來。老七怎麼配得上敏華呢。」陳老狐狸說到這裡,已經氣喘吁吁。
蘇婉兒卻是心裡一驚,想到傍晚時,陳昭華說「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什麼都知道,他還誇我呢」,莫不是。陳昭華將老七、老六調走,老狐狸也是知道的?
看這情況,就是知道了。蘇婉兒幾乎是篤定這答案,心裡不禁想:這老狐狸這下子又趁自己病給什麼圈套鑽呢。
「爺爺,您說的,我都懂。我知道爺爺其實是為我好。我會好好把握的。您身子不適,還是好好休息吧。」蘇婉兒立刻說,其實是不想走,她是要逼這老狐狸趕快說出自己的目的,免得磨磨唧唧的最討厭。
果然老狐狸臉一沉。說:「你就是嫌棄爺爺。還在怪我。」
老人是小孩子心性,蘇婉兒哭笑不得,不得不哄著說:「哪裡是呢?我自己雖然不算差,但要覓得賢夫。還是不容易的。怎麼會怪爺爺呢。我只是擔心您的身體。」
她緩緩地說,像是時光倒流,高考之後的那個暑假,她在清風鎮,自己的爺爺病倒了,行動不便。總是嚷要到瓷窯去看看。蘇婉兒每天給他講故事,哄他吃飯,就要老半天的。後來,老人家終於在一個彩霞滿天的傍晚,含笑離去。因為爸爸在杭州古玩市場找打一段青雲秘色瓷燒制的殘片記載,雖然不全,但裡面的文字記載卻大有幫助,一告訴爺爺,爺爺就十分高興,看了一遍又一遍,說那就是真的。
想到爺爺,她心裡有些酸澀,雖然上初三才回到清風鎮,但爺爺一直很疼愛她,原以為自己掙錢了,可以好好孝敬他,可不想就那樣去了,心裡的願望就永遠腐爛在心裡了。
蘇婉兒不禁有些害怕,眼前的老人,真又有幾天可活呢。她心一軟,又低聲說:「爺爺,我是真沒怪你的。」
「敏華沒怪我就好,沒怪我就好。」陳老狐狸喃喃重複,臉色蒼白得嚇人。蘇婉兒怕他耗費精神,又勸了一遍,沒用。
陳老狐狸一下子伸手抓住她的手,抓得很緊,枯枝一樣的咯得手痛,這一抓很突然,嚇了蘇婉兒一跳,想要抽手,卻是抽不出來。
「敏華,爺爺不怕實話跟你說了。陳家這家業,怕得是敗了。你看過《紅樓夢》吧?」陳老狐狸臉上一臉的悲喜。
「啊。看過。」蘇婉兒回答,頓時覺得陳老狐狸的思維太天馬行空,怎麼扯上《紅樓夢》了。
「陳家的子弟雖然不像《紅樓夢》裡的男子那般沒用無趣。但也差不多,你父輩,就你大伯、二伯和三伯,可圈可點,功績平平。你爸爸聰明,卻就是沒學好,年輕時花天酒地,你五伯完全就是聲色犬馬,開個公司都把握不准方向,活生生賠得慘。至於你們這一輩,你大哥雖然在軍中,但實在沒有那種風範。你二哥也只能說是平平,如今又獨自在京城,在政事上也浮浮沉沉的,我若不在,倒不知他如何是好。至於你三哥,全世界跑得沒影蹤。你四哥,倒是聰慧、有魄力,只是他心性不定,又太固執,看不透也顛不破,又加上父母雙亡,到底至哀,這心性讓我擔心。你五哥讀書都到博士後面去了,結果只喜歡航天研究,如今一門心思就撲進去,連個女朋友也不找,活脫脫的和尚。至於你六哥,跟你五伯有得一比,我見到他就心煩。敏華啊,你看陳家雖然還是西北大佬,那是有我赫赫軍功在,我要去了,也不知道是什麼光景。」陳老狐狸說了這么半天家長里短的事,蘇婉兒耐著性子聽著,從雲山霧罩里聽出一點端倪,這老狐狸大約是在強調聯姻的重要性。
「爺爺。兒孫自有兒孫福。再說了,作為兒孫都會盡力守好祖宗家業的。您還是好好休養為好。」蘇婉兒說這話,心裡都知道是白說的,這老狐狸沒達到目的絕不罷休的。她這也是配合性地說一句。
果然,老狐狸搖搖頭,說:「這些事,你知道就是了,不必去瞧。你只須爺爺給了你這麼婚事。你就要好好把握。男人嘛,溫情是最好的收心良藥,何況瑾之這孩子很有責任感的。你是他的妻子,就不會讓你委屈的。」
「哦。」蘇婉兒回答,心裡暗想沒見到這個男人有責任感,跟嚴清雅都六年了,今天這都是什麼事,還說娶自己。不過,難道他也是被逼無奈,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
也許是吧。豪門大宅誰說得清楚。衣著光鮮的背後,全是不自由。聽陳昭華說,大姐陳子秀鍾情許家老二,但卻硬是要許配給許家老大,終於逼得她叛走,賭氣嫁人,死於非命。還有縱然優秀入陳錦華,不也是得接受這聯姻的命運麼?
想到這些,她倒是不怪葉瑾之的薄情了。也許,每個人都有身不由己的理由。
「至於外面那個。你無視就好。抓住男人的心啊,溫情就夠了。」老狐狸又叮囑一遍。
「嗯,好。」蘇婉兒回答。心裡卻在盤算:人家那郎情妾意的,自己收得住才怪。再說了。自己對葉瑾之,似乎沒有那種要相對到白頭的感覺。外面的天空大得很,要儘量讓葉瑾之不要愛上自己,還要引導他儘量提出分手之類的。在這期間,要利用葉家或者陳家的積累為自己謀求事業上的輝煌。嗯,如果能在這期間覓得賢良夫婿一枚。這是人生最美好的境界。
收心,溫情,與一個女人爭男人。這不是她蘇婉兒的風格。蘇婉兒有自己的打算,這會兒想是應承老狐狸一下便是。
「那就好。瑾之這孩子在軍中,我就甚為喜歡。他與許家那個老二在這輩中是佼佼者。」老狐狸又嘆息一聲。
「呀,他在軍中呆過?」蘇婉兒訝然,想那葉瑾之似乎天天沒事幹,就繞著那嚴清雅轉似的。
「是啊。各方面素質都不錯,不過與許家老二相比,就是沉悶了不少,這性格得改一改,估計是你葉爺爺教育太嚴厲。」老狐狸又說,期間喘氣無數,終於像是累了,眼皮一搭一搭的。
「爺爺。」過了一會兒,蘇婉兒低聲喊,老狐狸沒有應,蘇婉兒又喊一聲,也沒有應。只聽得輕微鼾聲,於是,她躡手躡腳出門去,對趙醫生和陳澤林悄聲說爺爺睡著了。
這樣鬧騰一下,到了夜裡三點。蘇婉兒十分睏倦,和衣而睡。第二天天剛亮,苗秀芝就將蘇婉兒叫醒,說:「瑾之來了。」
蘇婉兒這才想起昨晚老狐狸病了,大約忘記通知葉瑾之了,害人家過來匯合,今天去西北。她梳洗一番,忙下樓。看到葉瑾之穿了正裝在樓下客廳里坐在,茶几上有一杯茶,居然沒有人在那裡招呼他。
蘇婉兒原本跑得很快,這會兒卻是放緩腳步,因為想起兩人的關係,到底有些難為情。兩人雖然是被逼在一起的培養感的未婚夫妻,但其實是那樣陌生。
這情況有些尷尬,她不由得有些慌亂。早上的日光也睡眼惺忪的,不太強烈,但有一種明媚的朝氣。落在這人的周遭有一種特有的張力。蘇婉兒這才覺得這男人的輪廓剪影實在是好看。
她慢騰騰踱步下來,儘量讓自己的呼吸平靜,微笑著問:「這麼早,你可吃了早飯?」
「沒有。」他回答,轉過來看她。
蘇婉兒一怔,這男人雖然經過整理,但竟然這樣憔悴,像是一宿未睡,眼睛裡都有血絲了。也許昨晚去了嚴清雅那裡,若自己換做嚴清雅也得是不高興的。許是吵架了,許是他哄了一晚上。
「那我吩咐人拿早飯,你喜歡中式的早餐,還是西式的。」蘇婉兒問,連忙移開視線,因為除了鄙視某個男人,他還沒有這樣直直地看過一個人的臉,越發覺得自己花痴,沒禮貌。
「中式。」他回答。蘇婉兒轉身去吩咐廚房。再度慢騰騰地過來,就看到趙醫生跟陳澤林又在小廳說話,聲音很小,聽不清楚。
她心裡一咯噔,莫不是陳老狐狸不行了?不過,既然陳澤林沒有叫自己,那麼自己也不要去問。這樣踱步回來,蘇婉兒對葉瑾之說:「對不起啊,我爺爺病倒了。可能暫時不能回西北去,他們昨晚忙,忘記告訴你,害你這麼早過來。」
葉瑾之臉上驚訝,「啊」一聲,立刻說:「這樣啊,其實我是來說我不能跟你們回西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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