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龍離開駐地後便縱馬直奔黑河城,他要去憑弔戰死的胡正峰旅長和龍騎兵旅那些死難的兄弟。
耿龍到達黑河城時,已是子夜時分。黑河城已恢復平靜,只有城外一些尚未清理,稀稀疏疏、橫七豎八地散落在雪原之上的龍騎兵的遺骸昭示著不日之前這裡曾進行過一場殘酷的血戰。
耿龍騎著馬,直奔報紙上報道的黑河城東胡正峰遇難處,竟找到了胡正峰的遺體。胡旅長破爛的軍服上覆滿殘雪和污泥,因為天氣一直在零度以下,遺體並未腐爛,但慘白泛青,並有了無數的屍斑。耿龍跳下馬,含淚將胡正峰的遺體輕輕抱上戰馬,徑往城南的小興安嶺奔去。
到了小興安嶺山腳,翻過一個小山坡,前面是一個山谷。耿龍正要驅馬進入山谷,忽然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借著朦朧的月色,他看見谷地的深處有三個人正惡狠狠地邊罵邊踢打跪在地上的兩個人,跪在地上的兩個人苦苦哀求著。
從他們的罵聲和哀求聲中,耿龍聽出這是偽滿軍在虐殺義勇軍。
義勇軍失敗後,偽滿軍四處搜剿追殺義勇軍殘部和失散人員。抓到義勇軍士兵後,有的關押起來,有的則任意折磨虐殺,全憑當事偽滿軍的心情和興趣而定。
因為降兵容易反覆背叛,偽滿軍一般不收留俘虜,抓到俘虜,多趕盡殺絕。偽滿軍的許多高級將官如于芷山等,多是以嗜殺俘虜或降兵而著名的。對義勇軍,他們更是瘋狂殘殺。因為義勇軍是日本人與偽滿軍共同的敵人。義勇軍雖然吃不飽、穿不暖,但驍勇善戰,殺了他們很多人,光營級軍官就傷亡一百多名,所以偽滿軍上下對義勇軍痛恨至極,凡抓到義勇軍,都竭力虐待殘殺,並以此取樂。關東大地成了失散義勇軍和被俘義勇軍的人間地獄。因為濫殺戰俘,偽滿軍已激起偽滿洲國社會輿論的不滿。更令人髮指的是,偽滿軍殘殺義勇軍的手段王花八門,刀砍、石砸、活埋、點天燈、剝皮、挑喉、挖心,無所不用其極;對女兵則多是**後再殘殺……
對這些情況,耿龍在教會醫院時就有所耳聞。眼前,就有殘害義勇軍暴行正在發生——那三個人打得興起,舉起手中的鐵鎬和鐵鍬就要砸跪著的兩個人。
耿龍一夾馬肚,飛快奔了過去。借著月光,耿龍看清那正在打罵的三個人一身當地老百姓的裝束,且是闊氣的富人裝束,而跪著的兩個人都很年輕,稚氣未脫的樣子,穿著破爛的軍服,顯然是兩個義勇軍士兵。
那三個人聽見馬蹄聲,趕緊回頭來看,見已至近前的耿龍一身偽滿軍軍官裝扮,相互看了一眼,停下手來。
耿龍奔到他們面前,勒住馬,喝道:「你們幹什麼?」
三個人趕緊用不標準的姿式敬禮,一個膽大的小白臉道:「長官,兄弟我們是山腳靠山屯人,今天遇見這幾個叛匪要飯到我們屯,就把他們抓住押到這裡處決!上頭說要配合政府抓叛匪的!呵呵!請問長官是哪部分的?」
耿龍朝他們旁邊一個剛挖好的大坑看去——只見坑裡橫躺著兩個被砸死的義勇軍男兵和一個義勇軍女兵的屍體。女兵裸露的屍體在朦朧的月光下,泛著一片慘白。
耿龍後槽牙咬得「咯咯」發響,臉上的傷疤突然有一種莫名的刺痛。
「你們是做什麼的?」他克制著怒火,壓低聲音問。
「小的們是靠山屯的村民!」小白臉答。
「我是問你做什麼的?」耿龍打斷了他。
「我?小的父親乃是本地保長!」小白臉謙恭地卻帶有幾分優越感的答道,他指著旁邊兩人介紹道:「這位兄弟家裡是這方圓百里有名的大戶,那位兄弟開著一家賭坊!」
耿龍心裡有數了:一個保長的兒子、一個大地主的少爺、一個開賭坊的二流子,都是該死的人。
「誰讓你亂殺俘虜的?」耿龍怒喝道。他臉色鐵青,右臉上的刀疤跳動了一下,那隻獨眼驀然透出一股殺氣。
「長官,送到政府和滿洲軍去,也是個殺。你們殺我們殺都一樣的。」小白臉看著他的樣子,有幾分緊張,小心地訕笑道。
耿龍冷笑一聲道,「我這裡也殺了一個,還是個當官的。你們幫我挖個坑埋了他,單獨的!」
這三人看到耿龍戰馬上胡正峰的遺體,不禁打了個寒戰,趕緊指著旁邊的大坑道:「長官,坑都挖好了。長官只管把人扔進去就行了!」
「不行,我要你們再挖一個!」耿龍大聲命令道。
三人對視一下,悻悻地看了耿龍一眼,然後惡狠狠地喝令那兩個跪著的義勇軍士兵道:「再去挖一個!」
「媽的,他們都餓成這樣了,哪裡有力氣?你們去挖!」耿龍命令道,又從口袋摸出三塊銀元,扔了過去。
「這,長官要我們挖!我們哪敢不從!呵呵!我爹是保長,和你們的好多長官很熟的。為長官效勞是應該的。哪裡需要長官的錢!」那小白臉眼珠一轉,痞笑著撿起銀元,走上前,還給耿龍。然後對那二人一使眼色,拿起工具在一邊挖起坑來。
不多會兒,三人照耿龍的吩咐挖好坑。耿龍令三人跳進坑裡試試坑有多深。三人帶著不解的表情跳了進去,站在坑裡眼巴巴看著耿龍。耿龍不動聲色地拔出槍,滿臉殺氣地指著他們道:「狗日的,叫你們還殺義勇軍?老子今天替他們報仇了!」
那三人大驚失色,瞪大了眼睛看著耿龍,未及張口說話,耿龍便扣動了板機,三個地痞應聲倒在坑裡。
旁邊跪著的兩個義勇軍士兵也愣住了,膽怯地看看耿龍,又看看他戰馬上擱著的胡正峰的遺體。
耿龍問他們是哪部分的,這兩個義勇軍告訴他:他們是蘇炳文部的,隊伍打散後,逃往小興安嶺山中,幾經輾轉,結伴來到靠山屯。因為實在是又餓又累,就找到一個大戶人家想討點吃的,結果這家的少爺找來兩個人把他們帶到這裡,因為饑寒交迫,他們無力反抗,只好任這三人處置。這三個人**了義勇軍女兵後將她殺死,然後讓他們挖坑,要殺死他們,剛才已經殺了兩個了。說完,一個膽大點的義勇軍仰頭對耿龍道:「你一定是同情我們義勇軍的人!」
耿龍儘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面無表情地掏出一把銀元,遞給兩個義勇軍士兵,讓他們起身,趕緊逃命。那個大膽點的士兵又道:「你,是同情我們義勇軍的人?」
「是的!快走!」耿龍低聲喝道。這種情形下,他不想暴露自己,也沒心情解釋什麼,他只想給他們一點慰藉,讓他們知道:同情義勇軍的人很多,用不著害怕。
那兩個士兵趕緊接過銀元,不解地沖他叩了個頭致謝,然後起身,往山里走去。那個大膽點的士兵走了兩步,又回頭倔強地道:「謝謝你,恩人!你放心。我們還會打回來的!」說完抹一把臉上的淚水,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消失在山谷之中。
等他們走後,耿龍下了馬,輕輕抱下胡正峰的遺體,放進大坑裡擺正,又從坑外找到那個義勇軍女兵的破舊軍服,給她穿上,將她和坑裡那兩個被打死的義勇軍士兵的遺體一一擺正,然後跳出坑,將他們掩埋,堆起一座土丘。
耿龍站在土丘前,呆立片刻,又拔出馬刀,砍來一根粗壯的樹枝,用馬刀將一面細細地削平,插在土丘前。為免被人發現騷擾胡正鋒的亡靈,他沒有在樹枝上留下任何文字。
做完這一切,耿龍靜靜地坐在胡正峰和幾位士兵的合葬墓前,默默地懷想著——他想胡旅長這樣一個生龍活虎的精壯男子、一個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優秀將領,一個久經沙場的愛**人,竟死在那些卑瑣、名不見經傳的偽滿軍手裡!這樣一個英雄,竟落得死無葬身之地的悲慘境遇,實在是令人心酸!
胡旅長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啊——一個於他耿龍來說亦師亦友的好大哥!
記得「江橋抗戰」時,日軍出動大批次的火炮、飛機、坦克,以猛烈的炮火,將東北軍的戰壕及糧倉全部摧毀,空腹苦戰的東北軍將士面對數倍之敵毫無懼色,與敵拼死肉搏,最終因彈盡糧絕、陣地被毀,實在無力支撐被迫撤出戰鬥。耿龍在戰鬥中負了傷,他提著砍缺了口的馬刀,坐在血泊里,看著如血的殘陽下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士兵屍體,禁不住淚流滿面——他從沒打過如此慘烈的仗。當時,時任騎兵營長的胡正鋒從他身邊經過,看見他難過的樣子,停了下來,蹲在他面前,撫著他的肩,沉默半晌,然後,用飽經風霜的深沉嗓音凝重地道:「不要哭!男兒有淚不輕彈!」
「胡營長!我不是一個懦弱的人。可是這一仗,實在是輸得太慘了!」他哽咽著道。
「不要說輸,兄弟!記住,無論在哪裡,軍人都要永不言敗!」胡正峰昂然說道。
他抬起頭,看著胡正峰親切的目光和溫厚的面容,夕陽照在他滄桑的臉膛上,泛著閃閃金光。他從這臉上看到了一個男人的力量,看到了一個大哥的關懷。
胡正峰經歷過太多的戰鬥,見過太多的慘烈,戰火已讓他養成了在冷靜與淡然中積蓄力量的心態,讓他在血泊中永不言敗。
是的,是軍人,就要永不言敗,就要接著戰鬥。可是,現在,這個永不言敗的將軍卻無法戰鬥了,他永遠留在了這個荒涼的無名山谷。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耿龍流著眼淚,默默念叨著。看看時辰不早,東邊地平線已隱隱現出啟明星,他趕緊抹一把眼淚,站起身,含淚向墳墓行了個軍禮,說道:「胡旅長,您安息吧!我會給您報仇的!」
耿龍轉身將那三個倒在他們自己挖的坑裡的地痞草草埋了,然後翻身上了馬,縱馬往山坡上走去,他想穿過小興安嶺,進入蘇聯境內,儘快回到義勇軍隊伍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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