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的人不到三十歲,國字臉,不笑的時候一臉冷然剽悍,讓任博安心裡發寒。
突然間,為首的人笑了,帶著幾分和氣和友善,剛才的冷然剽悍馬上變成了憨態可掬。
看到他臉色變化迅速,任博安心裡不由地嘀咕了一聲,這位也是一位江湖老手。
「你是海公推薦來的任博安?」
「是的,正是在下。」
「我叫蘇峰,錦衣衛鎮撫司南京局都事。」
任博安心裡咯噔亂響。
我是萬萬沒有想到啊,海青天舉薦自己來的地方,居然是錦衣衛衙門。
普通人分不清錦衣衛里奉宸司、翊衛司和鎮撫司有什麼區別,聽到錦衣衛三個字就已經心肝尖尖在發顫。
蘇峰揮揮手,示意其他人都離開,室內只剩下他和任博安兩人,嘴裡還在繼續誇讚著。
「你真是個人才,搞得這支佛門喇唬會,幾十號江湖好手被你管得井井有條,各司其職,忙而不亂。
這份本事,一般的翰林府尊老爺都不見得有。天界院跟著你發了一筆財。」
任博安謹慎地答道:「回都事老爺的話,都是養家餬口的小伎倆,上不得台面。」
「在那些翰林御史老爺眼裡,是上不得台面。但是在我們錦衣衛眼裡,卻是大本事。
還有你那個外甥,嗯,應該叫外甥女婿,皇甫檀,也是有大本事的人。學什麼像什麼。在天界院裡待了三四個月,居然搖身一變成了高僧。」
任博安心裡暗暗叫苦,自己一家子的底細被人摸得一清二楚,還是被錦衣衛摸得清清楚楚,換做誰都頭皮發麻。
「都事老爺,」任博安決定開門見山,再這麼兜下去,小心臟受不了,「來時海公對學生說,給學生謀了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蘇峰笑了笑,問道:「你是逸夫出身?」
逸夫就是明朝遊手好閒之人的雅稱。
最初的逸夫分兩類,一是靠衙門吃飯,阿諛奉承役吏皂隸,然後狐假虎威,欺壓百姓。
二是市井遊蕩,不務正業,遇到什麼就撈什麼,後世的叫法之一就是街溜子。
發展到後來,逸夫還包括喇唬、光棍、訟棍等撈偏門的,多靠腦子和嘴巴吃飯,與靠拳頭吃飯的打行青手有所區別。
蘇峰問了後又解釋了一句,「不用緊張,我也是逸夫出身,後來還去當過鹽梟,做過水賊。
我們錦衣衛里的人,十個有五個不是正經人出身。」
任博安感受到蘇峰的善意,穩了穩神說道:「回都事老爺的話,小的中過秀才,得罪了大宗師,科試無望了才去當得逸夫。」
「中過秀才?」蘇峰聽出任博安話里的意思。
我是中過秀才的人,是讀書人,跟你們不一樣。
「我也中過秀才,十五歲時中的,後來考了六年都沒考上舉人。有同窗笑話我,說我不是考舉人進士的料。
我一氣之下就跑去應武舉,考中了武進士,剛到軍中歷練一年,機緣巧合被錦衣衛招攬進去。
所以說,這一切都是命。」
呵呵,中秀才?
好像誰還不是秀才出身?
我不僅是文秀才,還中過武進士,文武雙全。
任博安臉有點發熱。
蘇峰笑了笑又問道:「任秀才,做過訪行的勾當嗎?」
任博安心中一凜,問到正事了。
訪行跟巡按御史息息相關。
巡按御史代天巡狩,主要職責是兩條,一是監督當地官吏;二是吊刷卷宗,糾查獄案,緝拿地方奸民猾眾。
正德嘉靖年後,出現給巡按御史刷政績、撈銀子的行當,名為訪察或窩察。
訪察就是積奸巨猾之人,尋訪地方官吏和縉紳大戶不是。然後找到當事人威脅,給銀子就消災免禍。
要不然就等到巡按御史到本地,帶著一幫人鼓譟而來,打著群情激憤的旗號,到巡按御史案前告狀。
巡按御史身邊的人早就與他們通氣,內外呼應,上下勾結。有時候巡按御史知道被告之人是冤枉的,可是按照律制,百姓有告舉,巡按必須應訴。
他就是做這個的。
一旦立案,幾場官司打下來,被告人十有八九要家產敗盡。
窩察就是專業人士為巡按御史找到官吏的錯,或上疏彈劾,刷政績;或暗裡威脅,撈銀子。
巡按御史或付給一定報酬,或在訪察敲詐時給予方便。
專做此行的人,叫訪行,帶頭的叫宗主,一行有數十到上百人不等,各司其職。
以蘇州最為盛,分八大分、八小分,十六路好漢。
「回都事老爺的話,做過兩三年,只不過此事太過陰毒,小的就轉做他行。」
蘇峰點點頭:「本官知道,你最先做訪行時,就是想報仇出氣,盯著那幾個提學官搞事情。
仇報完了,就轉做他行。不過蘇州最大的訪行宗主邵健,卻是對你念念不忘,說是你天生幹這個的。
不過他這話就是屁,你心思機敏,做事穩重,什麼事都能辦得周全,當然就是天生做這個,干那個的。」
任博安心裡嘆了一口氣。
這年頭,海青天都靠不住啊。
在錦衣衛手裡戴罪立功?
錦衣衛就是個大泥潭,陷進去了,這輩子就別想脫身。
可是自己都走進了這個門,不干能行嗎?
真當錦衣衛是公共茅廁,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任博安拱手說道:「都事老爺,有什麼事,還請吩咐。」
真懂事!
天生做錦衣衛的料。
「這事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首先第一步就是要讓蘇州的邵宗主了卻心愿。」
「都事老爺,了卻他什麼心愿?」
「對老弟你念念不忘的心愿。」
海瑞在舒友良、王師丘和方致遠陪同下,在南京城裡逛了起來。逛了一大圈,舒友良好奇了,「老爺,你怎麼對典當行感興趣了?見到典當行就進去,一家都不錯過。」
海瑞哈哈一笑:「友良,這地方熟嗎?」
「熟,這地方熟。以前咱家窮,經常進這裡當個東西應急。
有時候窮到狠了,恨不得把自己這張人皮扒下來給當了。只是後來才明白,其實我們已經被它給活活扒了一層皮。」
「你知道這典當行有幾種嗎?」
「那我就不知道,我知道京師里南城、西城和東城,那家當行仁厚,壓榨得少些。」
海瑞緩緩說道:「國朝典當行分民當、官當和皇當。
皇當和官當比較少,皇上秉政以來,皇當和官當合併,改成銀行下屬的信貸所,搞什麼資產質押。
各地當行以民當最多,而民當以徽商開設的最多,其次是晉商,再下來是閩商。三家開的當行,風格不同,一看便知。
只是傳統民當收到銀行信貸所的衝擊和擠壓,在上海、寧波、京師、蘇州等經濟發達的地方,典當行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信貸所,或信貸行。」
舒友良詫異道:「老爺,你怎麼連這些都懂了?」
「隆慶元年後,太常寺經常組織京官聽這些經濟講座,老爺我每堂課都沒落下。」
「老爺,你這把年紀還如此好學?」
「活到老,學到老!」海瑞繼續說道,「民當除了徽、晉、閩三家之外,還有釋門廟院所開的民當。
前宋元朝,釋門開的典當行最多。國朝初立,太祖皇帝嚴令佛門不得再涉及典當行。於是佛門典當行幾經絕跡。」
舒友良嘿嘿一笑,「狗改不了吃屎。這麼賺錢的門路,佛門那些禿驢怎麼肯罷手?」
「是的。宣德年後,南北兩京的敕封護法的皇家佛廟,逐漸開設典當行。京師的大隆善、隆福、功德等院。南京的天界院。都是其中翹首。
不僅質押典當,還違例放印子錢,對百姓敲骨吸髓。
隆慶元年,老夫狠狠收拾過京師的廟觀,佛門道觀的典當行被老夫掃蕩一空。現在剩下這南京的。」
舒友良笑得更開心了,「我就知道,老爺是來砸場子的!南京這幫禿驢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
瑪德,好好的方外之人不做,不好好苦修禮佛,偏偏打著佛祖旗號,貪戀紅塵。佛祖成了他們斂財的幫凶了!
老爺,好好收拾他們。
瑪德,我記得當年去典當時,大隆福院的典當行,最他娘的壞!」
走了兩個多小時,海瑞一行人到一家小茶館裡坐下。
夥計上了一壺清茶,擺上四碟茶點後就退下。
舒友良用衣袖抹著汗,扇著風,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熱茶,燙得猛吐舌頭。
「天成典當行、天寶典當行、天晟典當行、天豐典當行,我的乖乖,天界院居然在南京有四家典當行,還都是業內有字號的。
老爺,我們每家都看了會,進進出出的人不少啊。這幫禿驢,賺得真不少啊!老爺,你不是說了,太祖皇帝嚴令不准和尚開典當行。天界院違例了,查他們,狠狠地查他們。
趕緊調海巡營和江防水師的人來,抓了這幫禿驢。老爺,當年我們家也是深受其害啊,被京師的禿驢坑了不少錢。
都是禿驢,南京北京的都一樣壞,必須狠狠收拾他們。」
海瑞搖了搖頭:「不著急,違例開典當行是一樁。更惡劣的違制放印子錢。」
方致遠在旁邊說道:「老爺說得沒錯。典當雖說是被盤剝,可總歸你情我願,我不願典當,就受不了盤剝。
放印子錢就太壞了。九出十三歸,驢打滾,利上加利。鄉間大戶豪右放印子錢,還不上就收地收房子。
城裡放印子錢,還不上就是收房子,典賣妻女。我曾經遊蕩多地,見過不少被印子錢逼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慘狀。
這麼缺德的事,天界院居然做得這麼紅火。」
舒友良在旁邊憤然道:「下次去天界院,我要看看大雄寶殿的佛像,眼睛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
要是睜著的,我就要問問,這佛祖怎麼有臉睜著眼看天界院這些禿驢,幹這麼缺德的事。」
王師丘也氣得眉毛吊了起來:「老爺,查抄天界院務必讓我打先鋒。那幫禿驢敢說半個不字,我把他們的山門砸了,假仁假義的佛像推了。」
海瑞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緩緩地說道:「不著急,等把證據查實集齊了,我們再好好收拾這些黑心腸的禿子!」
華亭徐府,徐琨慌慌張張地跑進中院書房,找到他的老爹。
「老爺,不好了!」
徐階正在寫信,徐瑛在旁邊磨墨。
「慌張什麼!」徐階握筆的手停在空中,抬頭不滿地看著徐琨。
「老爺,兒子剛收到消息,諸生袁福征、莫是龍等人去蘇州城戴鳳翔衙門出首,告發我們徐府。
老爺,袁福征可是你故人之子,莫是龍更是受過我們徐府莫大恩惠,他們居然如此忘恩負義!
他們不是諸生,是畜生啊!」
徐階陰沉著臉,那張滿是皺紋老人斑的臉,能刮下一層霜來。
「戴鳳翔怎麼」
徐階還沒問完,有管事慌張跑進來。
「老爺,不好了,二十幾名家人衝進府來,說要找老爺退還投獻的田地,還要索回曆年繳的佃租。」
徐琨勃然大怒,「什麼,這些人吃了豹子膽,敢到我們徐府鬧事!難道不知道我們徐府是相國府嗎?」
正說著,聽到外面傳來喧鬧叫罵聲。
「徐階老兒,還我的田地來!」
「吸人血的徐府,還我血汗錢!」
聲音匯響如雷,氣勢洶洶。
剛才還大怒的徐琨臉色刷地變得慘白,轉過頭看著徐階,哆嗦地問道:「老爺,該怎麼辦?」
徐階痛苦地閉上眼睛。
「樹還沒倒,猢猻們就要散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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