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長江邊上的瓜州岸邊的水驛站。
皇甫檀背抄著手,站在驛站後院的閣樓二樓走廊上,眺望著遠處的長江。
一輪皓月照在江面上,拖成一道白練。江水波動,白練馬上化身成了一條白龍,時而水面,時而水底,還有月光下粼粼波光,一時魚龍舞。
見到此景,皇甫檀忍不住念詩一首:「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王安石有什麼好?好學泥古,論議迂闊,為政多所變更,不曉事又執拗。」舒友良端著一盤水果上來,嘴裡叨叨,「江蘇巡撫,連盤水果都不敢收,還得自己掏錢去買,老爺,你這官也做得太失敗了!」
海瑞跟在他身後,從樓梯上到二樓,對舒友良的話當著耳邊風。
「浩舉念王荊公的詩,心有所感?」
皇甫檀連忙答道:「老師,門生只是一時有感而發,沒有多想。」
海瑞在座椅上坐下,隨意指了指,「浩舉也坐,我們一起賞月賞景。」
「是。」
「明月何時照我還?」海瑞捋著鬍鬚,喃喃地念道,突然問道,「友良,記得嘉靖二十八年,我們一起上京參加春闈嗎?當時第一次過長江,也是夜泊在瓜州。」
舒友良拿起一片西瓜,趴在欄杆上,巴拉巴拉一邊吃著一邊說道:「記得,不過當時老爺和我慘了點,客棧住不起,一位掌柜可憐我們,把我們安置在柴房裡。
那柴房四面透風,屋頂還缺了一大片瓦,正好可以看到月亮。『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看到皇甫檀詫異的神情,海瑞笑著說道:「你友良叔也是舉人出身,肚子裡也是滿腹錦繡。」
皇甫檀大吃一驚,「友良叔也是舉人出身?」
他怎麼淪落到海家為家僕了?
「友良原籍江西撫州,是王荊公的同鄉。二十歲中舉,意氣風發,不想同科有人徇私舞弊被人舉報,他受到牽連,功名被革,而後又遭橫禍,家破人亡。
無奈只好前往廣州投奔親戚,不想路上遇到山賊,被洗劫一空,到了廣州,親戚也不知遷往何處。
心灰意冷,想投河自盡,被老夫看到,跳下河去救了他。此後我們名為主僕,實為兄弟,一路互相扶持,直到而今。」
皇甫檀不由地對舒友良拱手作揖,「友良叔,浩舉此前多有怠慢,還請友良叔見諒。」
舒友良隨意地擺了擺手,呵呵一笑:「老爺收你這個門生,我看是值得。以前我跟著老爺做官,一路上好處沒撈到,西北風倒是喝了個飽。
現在有你孝敬,又是買瓜,又是下館子,我也跟著享福。浩舉,這幾年當和尚,賺了不少錢吧。」
皇甫檀訕訕一笑,「友良叔,小侄科試無望,為了養家餬口,只好行此荒唐之事,慚愧慚愧。」
「慚愧個屁!當初我要是有你這本事,何至於只能給老爺當個長隨,我也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方致遠走上來,稟告道:「老爺,東廠大貂璫王誠公公來了。」
海瑞默然不語,跟著下了樓。
皇甫檀好奇地問道:「友良叔,老師認識東廠的人?」
「有什麼稀奇的?老爺在皇上牌面可大了,不要說東廠的貂璫,東廠提督太監兼司禮監掌印太監馮公公,見了我們老爺都得客客氣氣叫聲海公。」
舒友良的目光在皇甫檀臉上掃了幾下,繼續說道:「不要被那些迂腐酸儒帶偏了。寶劍在壞人手裡,是作惡兇器;在好人手裡,是懲惡利器。
老爺南下江南,是身負皇命。
東廠和錦衣衛是查案的利器,江南官紳聯手,在這裡組了一道密密麻麻的網,我們老爺剛正不阿,有手段,可架不住名氣太大,隨便放個屁,不消幾天整個東南都能聞到味。
上下齊手,我們老爺也只能查個皮毛,查不到要害。」
皇甫檀眼睛一亮:「友良叔,老師在明,吸引東南官紳們的注意,錦衣衛和東廠在暗。當初老師和友良叔們一行人,故意混入小侄所在的佛門喇唬會,潛到南京。
而後又大張旗鼓查辦天界院等佛道兩界,上疏彈劾諸多皇家佛剎和龍虎山張天師,行的就是虛虛實實的瞞天過海之計?」
舒友良嘿嘿一笑:「你心裡有數就好。
這些奸臣貪官,各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心思壞著呢。你要是不用這些計策對付他們,屁都查不到。」
皇甫檀遲疑一下問道:「友良叔,皇上和老師如此大費周章,到底要查什麼?」
他看了舒友良一眼,連忙補充道:「小侄只是好奇,隨便問問。」
舒友良嘿嘿一笑,「你隨便問問,我也就隨便答答。老爺出京時,皇上給他看了戶部這幾年清丈田地的成果。
南直隸居然只清丈出兩百三十三萬畝田地,比隔壁的浙江少了近一半。
南直隸啊,還沒分家的安徽、江蘇和應天府,淮東淮西,蘇北和蘇常松江,哪一處不是富庶肥沃之地,居然比七山一水兩分田的浙江,清丈出來的田地還要少。
這是不給皇上臉面呢?還是不給皇上臉面啊?」
皇甫檀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他這幾年參與喇唬會,遊歷各地,知道安徽淮北和淮西,由於淮河年年為災,田地並不廣袤,大抵集中在淮南一帶。
江蘇卻真得富的流油。
淮安府的淮東雖然也飽受黃河和淮河水患之苦,但往南的揚州府、江南的鎮、蘇、常、松四府,自古以來的魚米之鄉,天下賦稅重地。
皇甫檀說道:「友良叔,因為這裡物寶天華,地靈人傑,出的官宦縉紳太多,他們連成一片,互相抱團,有恃無恐啊。」
舒友良嘴巴一撇,「有恃無恐?這些傢伙,離京師太遠,不清楚皇上的手段。老爺說過,我們皇上性子剛毅,心志手段,都是一等一的。
你看看,從嘉靖四十三年,倒查庚戌之變開始,只要被他抓到大把柄,那次不是殺得人頭滾滾。
跟你說吧,相比起我們皇上,我們老爺更像是念經吃齋的大善人。」
皇甫檀大吃一驚,「朝廷要在東南興大獄?」????「興大獄又如何?」舒友良不屑道,「這些官宦縉紳,平日裡是如何作威作福、魚肉百姓的,我們都是知道了。
他們巧取豪奪,侵占大量田地,然後飛灑詭寄,用各種法子隱匿田地,逃避賦稅。他們享盡榮華富貴,卻把賦稅推給普通百姓。
這樣的人難道不該嚴懲嗎?」
皇甫檀也曾是受害人之一,對那些官宦縉紳也同情不起來,他只是到現在也不知道,朝廷會如何嚴懲那些有恃無恐的江南官紳?
「友良叔,一個南闈舞弊案,無法讓江南那些官宦縉紳傷筋動骨。」
舒友良嘿嘿一笑,「你太小看我們皇上,江南這麼多官宦縉紳,一個南闈舞弊案,筐太小了,裝不下那麼多人。」
「那」
舒友良打斷皇甫檀的話,「不要那啊那的,不該打聽的不要打聽。」
這時,海瑞面色凝重地回到二樓。
「老爺,趕緊吃瓜啊。通泰二州多沙地,種出的西瓜格外好吃,又脆又甜。不過我聽說上海幾家棉布紡紗廠,在通泰二州或買或租,囤下大量的土地,種植上海農科所的棉花良種。
以後這麼好吃的沙地瓜,可能會越來越少了。」
舒友良說了兩句,海瑞依然端坐在椅子上不語。
他緊抿著薄嘴唇,目光銳利,看著遠處的江面皓月。
「友良。」
「老爺。」
「你跟張道他們說一聲,我們繼續去蘇州,但不在蘇州停留,直奔松江華亭。」
「華亭?」舒友良愣了一下,「老爺要去拜會前首輔徐公?」
海瑞背抄著手,走到欄杆處,看著清冷的江面:「少湖公三朝元老,前內閣首輔,他的體面也是朝廷的體面。」
舒友良眼睛眨了眨,「老爺怎麼也講起這個體面來?」
「以前我只是小縣官時,胡汝貞的兒子,說攔就攔,不管他的體面。以前我只是京里六部小主事,上疏死諫世宗皇帝,不管他的體面。」
海瑞拍著木製欄杆,聲音很是惆悵。
「體面,老夫現在身為江蘇巡撫,都察院右都御史,也要講起體面來了。」
松江華亭徐府,徐瑛匆匆跑進來中院書房。
「老爺,縣衙傳來一份滾單,是江蘇巡撫海公從巡撫行轅發出來的,給到我們徐府。」
坐在床邊躺椅上發呆的徐階猛地起身。
「海公的行文?」
「是的。」
「給我。」
徐瑛連忙把行文遞了過去,徐階伸手接過來,展開一看,內容很簡單,是江蘇巡撫海瑞,巡撫蘇州松江兩府,順道到華亭縣拜訪前首輔徐公。
徐瑛忐忑不安地說道:「老爺,海瑞在南京查辦數十家僧道剎觀後,去揚州接印上任,不過三四天又啟程南下巡視。
現在直奔我們徐府,老爺,他會不會是奉皇命來問罪的?」
徐階放下行文,重新躺回到躺椅上,臉上露出些許輕鬆。
「海瑞不來,這事恐難善了。海瑞來了,說明這事還有得談。」
「有得談?」徐瑛眼睛一亮,「莫非老爺的苦肉計傳到揚州,傳到京里,有了效果?
那些忘恩負義的傢伙大鬧徐府,羞辱老爺的事,經王麟洲妙筆生花,發表在《詞林》報紙上,遠播大江南北,引起巨大反響。
輿情人心,站在老爺這邊。看來朝廷和海公也是受到輿情壓力了。」
「不可掉以輕心。老夫到現在,也沒看透皇上在江南,下得是什麼棋,過河卒、巡河車、臥槽馬、冷巷炮?
看不透啊,還是小心點。對了,老二呢?」
「老爺,二兄還在蘇州、鎮江和揚州盤桓,四處打聽大兄的消息。」
徐階搖了搖頭:「老夫聰明一世,卻不想生了這麼愚鈍的兩個玩意。他兄弟倆,是我們徐府的臥龍鳳雛。
老夫殫精竭力一番算計,揣摩天意,苦覓生機,好容易穩住了海瑞,籠住了縉紳,卻說不好就被他倆輕輕鬆鬆給破了。」
徐瑛連忙說道:「大兄和二兄是聰明人,應該不會。」
「他們啊,只有小聰明,難有大智慧。對了,四哥兒來信了嗎?」
「老爺,四哥兒來信了,說他到了京師,被張太岳推薦去崇義公學讀書。」
徐階沒有出聲,不知不覺地閉上眼睛,一臉的疲憊。
「叫人準備一下,迎接海瑞。」
「是,老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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