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運!
眾人臉色有些凝重。
百萬漕工,衣食所系!
但凡歷任過地方,接觸過納糧完稅,跟漕運打過交道的官員,都知道這條南北兩千里的河,牽扯著多少地方,多少人的利益。
朱翊鈞掃了一眼眾人的神情,看在眼裡,不急不緩地開口。
「海運,前元就有,反倒到了我大明,自永樂年間開始棄用,全部改用漕運。但是自宣德年間,朝中時常有議,改漕運為海運,但每次都因反對的人太多,繼續沿用漕運。
本殿查過戶部架閣庫,翻閱到弘治年間,戶部上奏,陳述漕運和海運的優劣。比如有份奏章說」
朱翊鈞向後一伸右手,一直站在角落當隱形人的馮保,馬上往前走幾步,把一疊抄件遞到他手裡。
朱翊鈞抖了抖抄件,開始讀起來:「一艘千料海船,需一百人操作,能運一千石糧食。
一艘千料海船的造價,可造百料河船二十艘,每艘船隻需船工二十人,合計可運兩千石糧食。還不怕海浪顛覆。
兩相對比,漕運優於海運。」
朱翊鈞笑著搖了搖頭,繼續往下念:「還有成化年間,戶部某主事,煞有其事地折算過,海船一千一百艘,每年運糧八十萬石到京,損耗可有三十萬石。
笑話,這個損耗哪裡來了?莫非海船專門往颱風巨浪里鑽!
而運河有河船一千三百艘,一次運糧二十萬石,每年運三次,可運六十萬石,然後沒有損耗。
漕運怎麼可能沒有損耗!
本殿翻閱戶部文檔,自成化八年起,定製每年漕運糧食四百萬石,其餘的不論,自正德年間開始,每年損耗的糧食在四十萬到八十萬石之間。」
朱翊鈞冷笑道:「這些人不愧是飽讀經書的讀書人,文字遊戲玩得爐火純青。
海運,自大明立朝以來,從未成過氣候,也就是從來沒有大規模解運過,那每年運糧八十萬石,損耗可達三十萬石,是這麼算出來的?我看啊,完全是某些人臆想出來的。
而運河漕運,每年四十到八十萬石的損耗,白紙黑字,登記在戶部文檔里,他們卻是視而不見啊。
先把結論定下來,再挖空心思找論據。甚至為了論證漕運比海運優,真是連臉都不要了。」
眾人靜靜地聽著。
朱翊鈞把前面幾張抄件丟到桌子上,繼續說道。
「漕運的成本何止這些!首先,漕運需要船,每年需要多少船?
大明立朝以來,從永樂年間開始運河漕運,所使用各類船隻多達14000多艘。到天順年以後,規定漕船定額為11770艘,漕運官軍為12萬名,以後援為定例。
戶部架閣庫文檔可查到,淮安清江浦船塢一艘漕船的打造成本為105兩銀子,如每年需要替換2000艘漕船來算的話,每年造船成本約為21萬兩白銀。
這還是明面上的,每年各地臨時徵用為漕運服役的百姓也是一個龐大的數字,上百萬啊,又損耗了多少錢糧民力?」
鄭洛、蕭大亨等人聽著朱翊鈞算「經濟賬」,很是好奇。
大明朝治政,從來沒有這麼算過,也沒有算得這麼詳細。
李贄卻十分激動。
這才是真正地為國理財啊!
每一文、每一毫都算得清清楚楚,才能把占用的民力,算得明明白白。
國家財政度支稀里糊塗,吃大虧的是老百姓。
「漕運就只有這些成本嗎?不夠的。還有一項大頭,那就是每年定期疏浚運河河道,以及治理黃河和淮河。
黃河難治,淮河更難治。
本殿查閱過戶部、工部架閣庫,我大明需要每年耗費六十到一百萬兩銀子用於治河和疏通運河河道。要是遇到大洪災,那就是個無底洞。還有兩千裏運河,數以百計的閘口,水渠等設施,每年需要保養,又是一筆費用.」
朱翊鈞把手裡的抄件放到桌子上,開始脫稿發言。
「本殿讓統籌局會計處初步算了一下,漕運每年的成本費用。
更換漕船的造船成本,每年二十一萬兩銀子。
治河以及疏浚河道費用八十萬兩銀子。
維護兩千裏運河各項設施,官吏糧餉,每年支出錢糧一百六十萬兩銀子。
十二萬漕運衛所軍士,每位運軍需要支付月糧三石,每年錢糧需要支出二百六十萬兩銀子。
這些都是大頭,其它看不到的,以及太細的,我們暫時不管。
可光這些明賬上就支出了多少錢糧?每年需要支出五百二十萬兩銀子的錢糧,才能維持這條運河正常運作。
五百二十萬兩銀子的錢糧啊!」
朱翊鈞的帳算得眾人坐立不安。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啊!
五百二十萬兩銀子的錢糧,比九邊糧餉還要多,又是一個無底洞。
朱翊鈞拍了拍桌子上的抄件,「好了,我們算了運河支出,現在算算它帶來的好處。按照定製,漕運每年需要往京師運四百萬石糧食,還有其它絲綢、棉布、茶葉等各種生活物資,不計其數。
說實話,價值幾何,本殿也算不出來,但是整條運河對於北方,以及九邊的穩定,是至關重要的。
可問題在於,漕運積弊重重,效率低下。湖廣、南直隸淮南淮北以及江東的糧食,轉運到運河,再行北上。有的遠至千里,路途遙遠,耗費巨大。
治國施政,如何體恤民力?
本殿覺得,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提高效率。漕運費用成本,都是攤在百姓們頭上,我們把效率提高了,百姓們的負擔,就極大地減輕了。」
這時,身為朱翊鈞心腹的徐渭及時感嘆一句,「殿下,漕運積弊,大家有目共睹,可是想改,何其難啊。」
眾人紛紛點頭。
「沒錯。每年維持漕運的五百二十萬兩銀子的錢糧里,有多少人在裡面分潤?」
「此前漕運先是支運法,後來是兌運法,現在改成長運法。
長運法最簡單,各地百姓都不用去衛所送糧了,收割了之後就地放在田地里,專門負責漕運的漕軍士兵直接去找百姓們收糧就可以。」
「可是其中又能上下其手,淋尖踢斛,折損漂沒,又是一大批額外收入,上下分潤。」
在座的都是幹練能臣,對於地方上的陋習,都很清楚。
李贄開口道:「我朝天順年間,朝廷規定漕船可以順帶一些地方土特產到京城或者在沿河地區販賣,『附載土宜,免徵稅鈔』。
免稅量以重量來核算,弘治年間免稅貨物為每艘船十石重的,正德年間漲到三十石。臣以為,這也是一大利益關節所在。」
朱翊鈞掃了一眼李贄,又看了看其他人,讚許地點點頭。
自己的班底都是能拿得出手的,要是在座的都是那些只會嘴炮的清貴名士們,自己非得愁死不可。
「沒錯,百萬漕工,衣食所系啊!這龐大利益糾葛,想改是改不了的。但是本殿為何還是想一力推行海運?
諸位先生能體諒到我的苦心嗎?」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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