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萬壽宮宮門外。
太子朱載坖身穿朱色十二章紋五爪團龍袍,頭戴烏紗翼善冠,下了步輦,雙腿發軟,一把抓著旁邊的黃錦。
顫抖著聲音,輕聲問道:「黃公,今兒父皇真的是叫我來中秋賞月的?」
「太子殿下,沒錯的,今兒皇爺請了您和太孫殿下,三人在萬壽宮賞月度中秋。」
「好吧,你這麼一說,我的腿沒那麼軟了。」
朱載坖轉頭一看,朱翊鈞下了後面的步輦,施施然走了過來。
他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猛地竄上去,抓住朱翊鈞的胳膊。
「老大,咱們可是親父子啊,血濃於水啊。」
朱翊鈞哭笑不得,「父王,兒臣與你父子同心,肯定是血濃於水。」
「那你可不要瞞為父,伱皇爺爺把咱們爺倆,關鍵是我,叫到萬壽宮來幹什麼?二龍不相見,皇上難道忘記了嗎?」
朱翊鈞默然幾息,黯然道:「自入秋以來,皇爺爺身體不大好了。」
朱載坖一愣,抓住朱翊鈞胳膊的手鬆開,抬頭看著萬壽宮宮門匾額,目光深沉,幾十息後才緩緩說道:「是啊,父皇已經花甲了。」
甩著寬大的衣袖,朱載坖率先走在前面,進了宮門,沿著甬道走到螭陛前。
提起衣襟,從兩邊的台階走上去,剛到萬壽宮大殿外面的平台上,朱載坖心裡一突,又膽怯了。
一個轉身,把朱翊鈞推到了前面去。
「老大,你是皇上的嫡長孫,走前面。」
「父王,你還是皇爺爺的太子呢!哪有兒子走父親前面的?」
朱載坖眼珠子一轉,「我們爺倆一般大,並排走。」
朱翊鈞很無奈地答道:「父王,不行,這不合禮法,要是被外臣知道了,會被彈劾的。」
「你還怕彈劾嗎?你跟那些文官鬥心眼,不是很厲害的嗎?你根本不怕他們的。」
朱翊鈞無奈,只好祭出番天印:「父王,你如此這般,驚到了皇爺爺,會吃掛落的。」
朱載坖一驚,對啊。
連忙走上前,雙手籠在袖子裡,垂臂低頭,猛走幾步,眼看要邁過門檻,被人在後面拉住了腰帶。
朱載坖轉頭一看,輕聲喝道:「老大,什麼意思?」
「父王,等會,現在皇爺爺在運轉周天。」
「運轉周天?那得等到什麼時候?」
「三」
「什麼,三刻鐘?」
「二」
「二,二十息?」
「一」
朱載坖正要問,聽到裡面傳來清脆的銅罄聲,眼睛一下子瞪圓了,隨即又眯著眼睛,搖頭晃腦。
「哦,朝野聞名的西苑銅罄聲,原來是這個聲,好聽,回東宮我也搞個敲一敲。
朱翊鈞很無奈地在背後戳了戳朱載坖,走了,往前走啊!
朱載坖這才恍然大悟,提起衣襟,邁過殿門的門檻,走了進去。
看著他的背影,朱翊鈞忍不住思考起來,放養長大的人,都是這麼跳脫逗逼嗎?
聽說在德安府病逝的四皇叔,盤桓在京城時,也是出了名的大逗逼。
或許,他倆沒瘋都已經算是心理健康了。
朱載坖雄赳赳,氣昂昂,邁著六親不認地步子,走進大殿。
走了十幾步,眼睛從外面強烈的光線適應了殿裡的亮度,一下子看到不遠處坐著一位老者,身穿赭黃道袍,戴著紫金道冠,瘦長的臉,一雙渾濁的三角眼,正盯著自己。
朱載坖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顫抖著聲音說道:「兒兒.兒臣拜見父皇。」
朱翊鈞在他身後輕輕跪下,「臣孫拜見皇爺爺。」
「都起來。」嘉靖帝在李芳的攙扶下,慢慢地從蒲團上站起來。
站定後,身子搖晃了兩下,這才站穩。
「太子和太孫,都起來吧。」嘉靖帝努力挺直了腰,揮了揮衣袖。
「兒臣/臣孫謝父皇/皇爺爺。」
等到朱載坖和朱翊鈞都站起來,嘉靖帝雙手籠在袖子裡,走到跟前,上下打量著朱載坖。
「長大了,都成了爹了,朕有十年沒見你了吧?」
「十一年零七個月。」朱載坖老實地答道。
嘉靖帝愣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裡慢慢地聚集著淚光,「十一年零七個月,這麼久了嗎?」
他猛地一轉身,背對著朱載坖和朱翊鈞。
「這麼久了,真是沒有想到。」
朱載坖小心地問道:「父皇,陶真人不是說,二龍不相見嗎?」
嘉靖帝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的獨子,枯瘦灰青的臉上,想笑又笑不出來,想怒又不知從何怒。
他長嘆了一口氣,雙手籠在袖子裡,直起身子向後微傾,微微俯視著朱載坖,「這裡只有二龍嗎?明明三條龍。」
朱載坖眼睛一亮,「對啊,父皇一條龍,我是一條龍,老大也是一條龍,三條龍。什麼二龍不相見的局,就給破了!
父皇,你真的好聰明啊。」
嘉靖帝冷哼一聲,沒好氣地說道:「朕這麼聰明,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愚鈍的玩意?你擔心什麼,二龍不相見,要克,也只是克朕了。」
朱載坖脫口而出:「克父皇就不好了,兒臣寧可不見父皇。」
嘉靖帝眯著眼睛看了他一眼,率先往外走去,「走吧。」
「去哪裡?」朱載坖傻傻地問道。
「去外面的亭子裡。賞月,這大殿裡怎麼賞月。」
「是啊。」朱載坖連忙提起衣襟,屁顛屁顛地跟在嘉靖帝身後。
朱翊鈞笑了笑,也跟在身後。
走到萬壽宮大殿後側,視線驟然開闊,左邊、後面是水天一色、山林一體的西苑,右邊是巍峨的紫禁城。
嘉靖帝突然停住了腳步。
朱載坖跟得急,一個沒收住,差點撞到嘉靖帝的後背上。
「太子。」
「兒臣在。」朱載坖小心翼翼地答道。
「朕把紫禁城留給了你,這西苑,朕留給了鈞兒。」
朱載坖嘿嘿一笑,「我跟老大是父子倆,不分彼此。」
嘉靖帝轉頭,盯著他。
朱載坖嚇得一激靈,訕訕地問道:「父皇,兒臣哪句話說錯了?」
「以後你們既是父子,也是君臣,懂嗎?」
朱載坖猛地點頭:「兒臣知道了。」
嘉靖帝搖了搖頭,率先下了台階,穿廊走道。
朱載坖一路上東張西望,看著奇花異草,榭台樓閣,嘖嘖稱奇。
老爺子把這西苑修葺得真漂亮,這得花多少銀子啊。
朱翊鈞悄然上前,跟在右邊,扶住嘉靖帝。
他轉頭看了一眼朱翊鈞,慈祥地笑了笑。
朱載坖東看西看,突然看到朱翊鈞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前面,扶著嘉靖帝。
他看著嘉靖帝枯瘦的身影,遲疑一下,也走上前,走到嘉靖帝的左邊,扶著他的手臂。
嘉靖帝一愣,轉頭一看,百味交集,沒有出聲。
黃錦走在後面,低著頭,彎著腰,眼睛裡噙著淚光。
走到中海邊上一處臨水的榭閣里,裡面擺好了瓜果佳肴。
「坐吧,這裡賞月,景色最好。」
三人坐下。
嘉靖帝看著對面的朱載坖,突然沙啞著聲音喊了一聲:「老三啊。」
朱載坖突然聽到父皇叫著自己年少時的乳名,愣了一下,低垂著頭,淚水噗噗地掉落,哽咽著答道:「兒子在」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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