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清行宮內有亭台樓閣無數,有專門供奉大唐先帝的長生殿,也有專門供李隆基欣賞歌舞的宜春閣,除此之外,還有湖泊池塘水榭長橋,當然還有驪山最大的特色,溫泉湯。
宮殿樓台修建之華麗奢靡,氣勢之恢宏雄偉,猶勝興慶宮幾分。
許多年後,華清宮被毀於戰火,後世遊人看到的驪山華清宮是重新修建的,不僅格局和建築上改動了許多,也少了大唐原汁原味的那股氣勢。
李隆基的晚年生活大多在美色和歌舞中度過的,辛苦了半輩子,天下已安,如何享受餘生便成了他最煩惱且最幸福的事。
宜春閣里,李隆基坐沒坐相,半癱半躺靠在軟墊上,赤足盤腿髮鬢凌亂,閣樓中央,一群舞伎正隨著音樂翩翩起舞,李隆基已微醺,醉眼迷濛地呵呵直笑。
亂花迷眼,對酒當歌,人生似乎已沒有缺憾了。
一名宦官在舞伎們的婀娜身軀中匆匆穿行而入,神情惶恐地走到殿下站立的高力士身邊,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高力士原本笑吟吟的臉色猛地一變,急忙湊到李隆基身邊。
「陛下,長安有急奏。」
李隆基睜著微醺的眼,醉態憨然地笑道:「所奏何事?交給陳希烈和楊國忠處置便可,莫擾了朕的興致。」
高力士再上前一步,輕聲道:「陛下,晉國公,開府儀同三司,右相李林甫,今早辰時……薨殂。」
李隆基一呆,愕然望向高力士。
高力士直視他的眼睛,緩緩點頭。
李隆基皺眉,煩躁地揮了揮手,令殿內歌舞停下。
高力士輕聲道:「陛下是否起駕回長安弔唁李相?」
李隆基剛待點頭,接著神情一頓,緩緩搖頭,沉聲道:「不合君臣之禮,朕不能親自前往,可遣太子代朕赴李府弔唁……」
同殿君臣數十載,無論後期李隆基與李林甫之間怎樣的明爭暗鬥,終究有著數十年的君臣之情,李隆基沉默片刻,眼眶很快泛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就是沒流下來。
深吸了口氣,李隆基憋回了眼淚,神情又恢復了冷漠高傲的帝王模樣,沉吟半晌,緩緩道:「李相辭世,朕要有所表示,高將軍,傳朕的旨,追封李林甫為太尉,揚州大都督,追賜李府黃金百兩,絲帛千匹,可許以親王禮厚葬。」
高力士躬身領旨,然後緩緩退出大殿。
李隆基盤腿獨自坐在殿內,神情依然陰鬱沉寂。
帝王都是鐵石心腸,李林甫的死只是令李隆基有過短暫的悲傷,情緒很快平復下來,此刻李隆基腦子裡想的是朝堂的局勢。
右相李林甫告病數月,基本已經不問朝政了,可是麾下的黨羽卻仍奉李林甫為朝堂派系之首,簡單的說,李林甫處不處理朝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所代表的象徵意義,只要李林甫活著,哪怕什麼事都不干,朝堂的各個派系仍是平穩的。
李隆基謀人半生,所求的無非便是一個「穩」字,朝堂穩了,人心才不會動盪,人心思定,天下事才有可為的前提,朝堂穩,天下才穩。
然而李林甫的薨逝,朝堂原本屬於右相的勢力頓時土崩瓦解,這派勢力極其強大,一度將東宮太子都打壓得抬不起頭來,李林甫一死,麾下的黨羽要麼辭官,要麼被別的派系拉攏,要麼等著太子和楊國忠兩派的瘋狂清算,可以想像朝堂又將陷入一陣混亂之中。
李隆基如今要做的,便是用極快的速度,將朝堂局勢重新平穩下來,朝堂一亂,忙的是他這個天子,謀事太費腦子,做事太耗體力,耽誤他安享驕奢淫逸的晚年生活,這可不能忍。
李林甫死後,長安朝堂分為三個派系,其一是東宮,其二是楊國忠的新興派系,其三是中立逍遙派,除此之外,軍方各衛大將軍有著各自的小山頭,權貴公侯也有各自的小團體,再加上駐紮邊境的十鎮節度使,期間還有那些不爭氣的皇子們暗搓搓地興風作浪,看似風平浪靜的朝堂,其實一直暗流涌動,很多不可告人的事都被各方有默契地隱藏在陰暗處。
拋開逍遙中立派不算,如今朝堂最大的兩個派系是東宮和楊國忠,李隆基對東宮一直懷有戒心,從冊立李亨為太子的那天起,李隆基便一直在有意無意地打壓抑制東宮勢力的發展,畢竟太子是天下唯一一個能名正言順繼承皇位的人,李隆基害怕太子腦子忽然不冷靜,糾集軍隊搞出什麼「清君側」之類的把戲,這種事在大唐歷代帝王里出現太多了。
楊國忠因為楊貴妃的緣故,李隆基也算信得過,可惜楊國忠能力實在太差了,他所代表的新興派系委實無法與東宮抗衡,所以前幾日李隆基才不得不藉由濟王圈地一事幫著楊國忠狠狠打擊了太子一回,原本只是場邊的裁判,可是其中一位選手太弱,裁判不得不出手拉偏架不說,還親自幫著選手揍另一個選手……
當裁判好累啊,楊國忠不爭氣,最終還是李隆基一個人扛下了所有。
以目前來看,僅僅靠楊國忠是抗衡不了太子的,李隆基左右思量,覺得還應該扶持一個人,然而朝堂雖然人才輩出,但真正能自成一派助李隆基平衡朝局的人卻一個都沒有,陳希烈雖為左相,但性格失之柔弱無魄力,余者諸如李泌,房琯,韋見素,崔渙等人,要麼早已站好了陣營,要麼才幹膽略有欠缺。
人才不是沒有,但李隆基眼裡的這些人才,或多或少有缺陷,造福一方可以,左右朝堂局勢卻不行。
李隆基越想越煩躁,坐在殿內自己斟滿了一杯酒,然後一飲而盡,神情陰鬱地嘆息。
李林甫這一死,實在是給大唐的朝堂添了不少麻煩。
…………
傍晚時分,顧青也得到了李林甫去世的消息。
對於李林甫的死,顧青無悲無喜。嚴格說來,自從來了長安,他與臭名昭著的奸相卻連一面都沒見過,但明里暗裡有過幾次交鋒。
此刻顧青心裡唯一的念頭是慶幸,慶幸自己命大。
以顧青得罪李林甫的次數和力度來看,如果李林甫身體沒毛病,有精力有時間的話,以顧青的斤兩,大概會被李林甫玩死。
「口蜜腹劍」的稱號不是白來的,論謀略論智慧論鬥爭經驗,李林甫比顧青不知強了多少,幸好顧青到長安時李林甫已病入膏肓,就算顧青得罪了他幾次,李林甫也沒心思跟他這個小人物計較,後來左衛貪腐案算是把李林甫得罪狠了,然而那時李林甫正處於風口浪尖,不敢報復顧青,顧青算是逃過一劫。
再後來,李林甫已然奄奄一息,更沒有精力報復了,直到今日李林甫去世,顧青不得不慶幸,自己什麼都沒幹,就這樣活活熬死了一個敵人。
所以說,人生在世如果做不到快意恩仇的話,一定要多保重身體,身體強壯了,不但會延長自己的生命,偶爾還能收穫一些意外的驚喜,活活熬死仇人也是很有快感的。
一朝宰相去世,顧青連一絲悲傷的感覺都沒有,暗暗慶幸了一番後,馬上把這件事拋之腦後。
盤腿坐在自己的屋子裡,顧青正無比煎熬地吃著御賜的晚膳。
門外有宦官尖著嗓子輕聲道:「顧長史,陛下欲游賞驪山,朝臣當隨駕而往。」
顧青嘆了口氣,朝門口道:「我正在用膳,可以晚一點麼?」
宦官彬彬有禮卻語氣堅決地道:「顧長史,君臣有禮法,沒有陛下等臣子的道理,還請顧長史馬上出行隨駕。」
顧青看了看面前的飯菜,味道委實不怎麼地,索性放棄吧,餓一頓死不了的,回了長安天天吃烤羊腿補償自己。
於是顧青擱下了碗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後,打開門隨宦官前往宜春閣。
剛到宜春閣前的廣場上,天子的儀仗已徐徐啟行。
李隆基身著常服,在兩三百名羽林衛的簇擁下,面無表情地朝山上走去。
儀仗的後面,跟著幾名朝臣和宦官,眾人一聲不吭默默隨行。
顧青算是遲到,很低調地跟在隊伍後面,心中卻暗暗腹誹。
皇帝晚飯後散個步而已,居然也擺這麼大的排場,累不累?
沿著驪山星辰湯後面的山道緩緩上行,隊伍越走越長,前方數十名羽林衛開道,李隆基走在中間,後面跟著顧青等隨駕朝臣,仿佛感受到李隆基陰鬱的心情,數百人的隊伍鴉雀無聲。
快天黑時,眾人已走到驪山的山腰,四周一片茂密的樹林,這裡是沒被開發的野外,僅有一條小徑通往上下。
隨駕的高力士見天色已晚,於是上前勸道:「陛下,已天黑了,不如回駕華清宮吧。」
一路上山,李隆基腦子裡一直在思考朝堂局勢,直到高力士提醒,李隆基才回過神來,往山下一看,不知不覺竟走了這麼遠,那些隨行的朝臣們都有些支撐不住了。
目光隨意地在隨駕朝臣隊伍中一掃,李隆基看到了人群里的顧青。
沒辦法,顧青在人群里太顯眼了,明明年紀最輕,走了半截山道此刻的模樣卻最為不堪,別人頂多喘粗氣,顧青卻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彎腰扶著膝蓋,衣冠凌亂髮鬢披散,活像滿身大漢剛從他身上下來。
李隆基皺了皺眉,道:「顧青,近前來。」
顧青一愣,但還是一步一步地挪到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上下打量著他,搖頭道:「顧青,你這身子可不行啊,朕已是六十多歲年紀,走山道仍有餘勇可賈,那些隨駕的朝臣年紀都比你大,他們也沒你這般不堪,年紀輕輕的,為何身子如此柔弱?」
顧青苦笑道:「不敢欺瞞陛下,臣忙著隨駕,來不及用晚膳,故而體力不支。再說陛下龍精虎猛,年已花甲仍有食牛之氣,您當年也掌過帥印,軍伍之中操練打熬,陛下的龍體打下了基礎,說您活萬歲有點虛假,但臣以為,陛下活一百五十年問題不大。臣沒有陛下的榮耀經歷,身子哪裡敢與陛下比。」
一番解釋里居然順手還拍了幾句馬屁,身後的朝臣們暗暗鄙夷的同時,李隆基卻龍顏大悅,哈哈笑了兩聲,一整天的陰鬱心情隨著顧青的馬屁也鬆緩了許多。
「你啊,真會說話,每次你說完逢迎之辭,朕都覺得不賞你點什麼未免對不起你的巧言令色。」李隆基大笑,心情愈發開朗了不少。
顧青陪笑道:「臣食君俸祿,不需要別的賞賜,只盼能多為陛下分憂,讓臣盡一盡臣子的本分,才不愧對朝廷每年給臣發下的俸祿糧米。」
李隆基嘆道:「是啊,世人都想著當官,因為當官有權,當官威風,滿朝文武里,真正念想為君分憂者能有幾人?」
天色愈發黑了,高力士不由有些著急地勸道:「陛下與顧長史相談投機,不如下山回宮,與顧長史酒宴上酣談如何?」
李隆基不在意地揮揮手,道:「讓隨駕的朝臣們都回去,朕不需要他們跟隨,顧青,你與朕在此多賞賞風景,看看驪山日落後的餘暉,如何?」
顧青其實也想下山,但李隆基發話,他還是不得不道:「臣遵旨。」
高力士早看出李隆基今日心情不好,於是不敢再勸,轉身讓隨駕的朝臣們都下山,李隆基的前後留了百餘名羽林衛隨侍。
李隆基轉身看著驪山盡頭西沉的落日,僅剩了一輪餘暉,在奮力抵抗著黑暗的侵噬,漸漸地,天邊只殘留了一絲黯淡的光暈。
「李相薨逝之事,你聽說了吧?」李隆基緩緩道。
「是,臣已聽說。」
「你與李相似有恩怨,朕想知道,你如何評價李相其人?」
顧青垂頭道:「臣位卑言輕,不敢妄議宰相。」
「無妨,就當閒聊,說錯了話朕不會怪罪。」
顧青想了想,道:「李相執宰大唐十九年,行政突出,謀略不凡,但格局有失。」
李隆基饒有興致地笑道:「『格局有失』?你仔細說說。」
顧青低聲道:「陛下,君權與相權,雖是互輔,但也互相衝突,陛下是君,宰相是臣,君上的意志往往放眼全局,但宰相的意志卻不一定,他眼裡看到的除了朝政之務和黎庶之祉,他還有私心私利,這是人之常情,任何人都無法避免。所以歷朝歷代的宰相,麾下都有攀附他的黨羽,黨羽勢大,羽翼豐滿,往往陽奉陰違。」
李隆基的笑容漸漸收斂,目光奇異地打量著顧青。
這是他第一次與顧青正式談論朝政,李隆基沒想到顧青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居然對朝堂有這般見識,委實令他吃驚。
「有私心為何會陽奉陰違呢?」李隆基神情嚴肅地問道。
「因為私心與公義是對立且衝突的。朝中一旦有了黨派之爭,難免任人唯親,明明不合適這個位置的人,偏要將他放到這個位置上,那麼這個人在這個位置上能做好他本分內的差事嗎?結黨的人不會考慮那麼多,他要的是黨羽占住這個位置,掌握這份權力,別的不予考慮,於是就造成了朝中玩弄權術的人越來越多,肯安心在位置上踏實做事的人越來越少。」
「派系越多,鬥爭越激烈,朝局越複雜,政令無法暢通,延射到地方官府,更是朝令夕改,一塌糊塗,黨爭之誤,誤國誤君,故而臣以為,李相一生功過只能說是各半,他的格局配不上宰相這個位置。」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74s 3.537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