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一!」
驚呼聲中,黑色的平頂帽盪出一道弧線,與此同時,沉重的金屬支架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轟然傾倒,重重砸在男人脊背上,青年唇間逸出一聲悶哼。
碎發底下露出慕寧悅輪廓分明的臉龐,他乾淨明亮的雙眼裡閃過一絲慶幸。
「太好了,幸好我跟來,不然的話……陌一,還好你沒事。」
說完,慕寧悅身形晃了下,竟然是一個踉蹌要倒下,寧陌一忙把他扶靠在自己身上,淚光在眼中打轉。
「寧悅,寧悅你怎麼樣?你這個傻瓜,怎麼就這樣直接衝上來?」
虛軟無力蹭蹭她頸窩,慕寧悅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挺疼的……哎,我要再多想兩秒鐘,那架子可就砸你身上了。我皮糙肉厚,砸一下不要緊,真傷著你了,我心疼。」
聽得寧陌一想哭又想笑,原本以為就此陌路的人,如同傳說里的蓋世英雄,忽然踩著五彩雲朵從天而降,她一顆心軟了化了,捨不得數落他,只擔心他到底傷到筋骨沒有。
病床方向傳來霍駿憤恨嘶啞的聲音。
「好……好啊……好一對情深意重的狗男女……我還沒死呢,寧陌一!」
靠著自己的青年一下子僵住,他肌肉緊繃,呼吸凝滯。
寧陌一暗嘆,一手在他胳膊上輕輕拍撫,抬起頭冷冷望向病床上的男人:「你給我住口,霍駿。」
「你也別說那些難聽的話來氣我,我們就事論事,把話都說清楚。」
「離婚,是你先提出來的。我知道,你在外頭過得比在家裡逍遙自在,」寧陌一唇邊浮起嘲諷的笑,「正常男人誰會喜歡一個比自己有名氣,比自己有地位,比自己會掙錢會來事的老婆?」
靠在她肩頭的青年猛地抬起頭,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寧陌一努努嘴,做口型讓他一邊安靜去,慕寧悅扁嘴,繼續低頭扮演默劇傷患。
「……我不想跟你撕破臉皮,既然你提出離婚,那就好聚好散,按照婚前協議,我們把財產分割做好,就簽字。這也是你同意了的,前前後後耽誤了半年時間,結果臨到最後了,你突然不簽!霍駿,你是什麼意思?」
寧陌一揚眉,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凜然。
霍駿臉色很難看,他嘴角歪斜,抖了抖,半晌擠出句話來。
「呸!賤人,我偏不讓你如意……當時我怎麼就沒把你撞死!」
寧陌一隻覺眼前一花,趴在自己肩頭的青年驟然暴起,衝過去一把揪起霍駿衣領,將他往床下拖,清俊青年一改往日溫文爾雅,眼神犀利,透著絲絲寒意。
「你再敢對她動手試試看!我早就發現……跟你結婚後,陌一出席某些公開場合,身上會有小塊淤青。如果不打算好好珍惜她,你當初為什麼要娶她!」
「哼,小白臉,這裡沒你的事,給我滾開!」霍駿啐了他一口,歪著頭瞪向寧陌一,不住冷笑。
慕寧悅氣得掄起胳膊,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如果可以的話,他早就想揍這人一頓了!
偏偏他必須忍……以前是他輸得徹底,他沒有資格也沒有勇氣,只能默默退回安全地帶,忍痛獻上祝福,只做她的後輩,她的弟弟。
結果呢?
他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愛到不知道該怎麼從生命中割捨的女人,卻在婚後日漸凋零,紅潤的臉蛋失去光彩,眼神逐漸空洞麻木。
婚禮上口口聲聲說不離不棄一輩子對她忠誠的男人,怎麼會是如此卑鄙小人,尖酸刻薄,甚至蓄謀撞死自己妻子!
忍住氣,慕寧悅緩緩放下拳頭,擰眉沉聲道:「是,我知道這兒沒我多嘴的餘地。但是我想告訴你,寧陌一是個好女人,你應該好好珍惜她,而不是反覆傷害她!」
「喲,沒看出來,你還真是個情種,到現在依然維護你的女神。呵呵,寧陌一,怎麼?你還沒有告訴他,當年跟我結婚的真相?」霍駿扯著嘴角,惡意一笑。
寧陌一心裡暗道不好。
霍駿揮開慕寧悅,倒在床上哈哈大笑,他笑得直喘粗氣,陰冷地盯著慕寧悅,聲音放得很輕:「她啊……她答應跟我結婚,條件是要我父親出面,為她老東家,一手把她捧紅的經紀公司老闆打點關係,取消訴訟……小白臉,你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吧?在她一面假惺惺地玩弄你感情,背著你跟我相親討論婚禮事宜的時候,其實她一顆心掛念的卻另有其人……哈哈哈哈,這種賤人,你還相信她,愛她?我呸!」
「我霍駿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招惹了你這毒婦,結婚以後我才知道,別人都私下叫我……接盤俠!」
「寧大影后可真是好手段,每次蹬了別人之前已經找好了下家,偏偏還有這種死心眼的傻瓜,老老實實等著再次接盤。」
「要離婚是嗎?寧陌一,讓我看夠了你們之間的好戲,親眼看你被悽慘拋棄,我就同意簽字,跟你離婚!」
****
慕寧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醫院,上了保姆車,被一臉憂心忡忡的白助理送回公寓的。
等他回過神來,人已經站在浴室里,任由冰冷水柱從頭澆到腳底。
很冷,真冷啊。
只是比不上從心裡透出的絲絲寒意。
他看著爬滿細小水珠鏡子裡映出的模糊人臉,咧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原來……
他自以為是的深情不悔,在別人眼裡像個滑稽的小丑。
慕寧悅忍不住又想起,四年前刻骨銘心幾乎將人靈魂燃燒殆盡的愛戀,以及更久遠的往事。
每個踏入娛樂圈的新人都渴望有朝一日成為大神。
只有真的走得近了,才明白新人與大神之間的天塹有多深。
慕寧悅那時候憑著銳不可當的年少意氣,加上不服輸不放棄的意志力,努力跟經紀公司磨到了可以參加電影選角的機會,他第一次與很多人坐在一起為一個只出場兩分鐘的角色努力做準備。
輪到他的時候,慕寧悅站起身,翻開劇本對導演說:「導演,我認為這個角色這裡處理得不恰當,根據台詞,這個人應當是一個性格內斂的人,在當時情景之下,他不應該做出張揚激烈的舉止,與人物性格不符合。」
慕寧悅自以為見解比別人更有深度。
沒料到導演眼睛一瞪,抬起下巴喝斥:「從哪裡冒出來的毛頭小子?這個角色我不會給他,找個聽話的來演!」
慕寧悅很受打擊。
他第一次為直言不諱和堅持自我嘗到苦頭。
隔了幾個月,再次接到雍煬電話,安排他參加某個電影配角試鏡,慕寧悅幾乎不抱任何希望,但還是認真準備,提前趕到指定地點。
導演約他在咖啡廳見面,太陽漸漸西斜,已經是晚飯時間。
看起來胖乎乎很親切的導演與慕寧悅相談甚歡,兩人點了套餐邊吃邊聊,聊到最後,導演扶了下眼鏡,目光變得專注。
「小慕,你怎樣看待劇本里小帕這個角色?」
慕寧悅知道正題來了,他猶豫了千分之一秒,最終決定繼續依循內心真實的感受,坦誠回答。
「……小帕在整個盜賊團隊裡,他是老么,只負責後勤支持工作,而且性子跳脫,愛做惡作劇,就像個不懂事的大男孩。小帕他最強大的地方是有一顆永不言敗的心,無論是拋棄一切加入盜賊團伙,心甘情願給盜賊前輩們打下手,跑腿。還是他對葉可這位美艷千面女郎炙熱誠摯的暗戀,他就像一顆太陽,毫無畏懼燃燒自己。到最後,他為了確保任務完成,主動跳出來掩護偷了鑽石的葉可離開,被無數警衛團團包圍……他應該是笑著的,在那一刻。他的笑容很真摯,很純淨。」
「我想小帕他一定很高興,能夠為他仰慕的盜賊前輩們盡最大努力,促使任務順利完成,還在最後時刻大膽告白,對他來說,這就夠了,即使將來要面臨漫長的囚|牢生涯,他也無怨無悔。」
慕寧悅說到最後,低下頭羞澀地笑了起來,撓撓頭,嚮導演解釋:「……抱歉,不知不覺說了很多,大概是因為看過劇本之後,我發現自己某部分與小帕這個角色有共鳴……」
「那你怎麼解讀葉可與小帕之間似有若無的感情糾葛?」
突然,與他們隔了一道綠色盆栽的地方,傳來一道柔和慵懶的聲線。
慕寧悅愣了。
他茫然地看看導演,視線又投向盆栽後那一桌模糊的影子。
聽上去像是一名女性……這難道不應該是導演與他一對一的面試嗎?慕寧悅想當然如此認為。
導演表情未變,依然用親切的目光期待他繼續回答。
慕寧悅只好斂了心緒,沉思片刻,他目光恢復清明堅定。
「雖然劇本里展現出來的樣子,小帕對葉可很主動,最後更是挺身而出保護她撤退。而葉可這個千面女郎表現得若即若離,從不正面給予小帕任何希望。然而我的理解,葉可一直站在原地,她不敢往前走,也不願意後退。小帕才是那個真正掌握主動權的人。」
最後那個問題,慕寧悅隱約覺得自己或許說的與導演意圖有些出入,心神恍惚間,盆栽那頭人影微動,一束視線投在他身上。慕寧悅愈發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保持謙恭的姿態。
導演沒有繼續跟他多談,看出導演眉宇間的人倦色,年輕的大男孩手腳輕快收拾好東西,主動買單告辭。
一周後,他接到劇組製作人電話。
「慕寧悅,恭喜你,小帕那個角色屬於你了,請你十天後準時參加《鑽石謎案》首次電影劇本閱讀。」
過了很多年,慕寧悅始終沒有問過寧陌一。
當年她為什麼會坐在後頭那一桌,聆聽導演對他的面試。
他覺得他懂她的心思,無須多問。畢竟他們是那樣的默契,總是心有靈犀,對事物的看法經常不謀而合。
時隔多年,慕寧悅突然發現他從沒看懂過寧陌一。
謎團、誤會,硬生生在他們心間劃下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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