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侯在山頂找到甘棠。
山城基地雖然建在半山腰, 事實上卻無法再向山上攀爬, 因為再往上是陡峭的懸崖。這裡人跡罕至, 只有飛鳥光顧,除了巨大的石塊, 只有一棵伸出懸崖外的松樹。
甘棠坐在懸崖邊的大石塊上, 從石塊上光滑的痕跡可以看出, 這裡經常被人光顧。坐在這個角度,可以俯瞰整個基地, 也能看到更遠的地方。
熟悉甘棠的人幾乎都知道, 她有個喜歡爬到高處的習慣, 並不是看風景, 更多時候看起來像是單純的發呆。
霍侯能分辨出,甘棠爬到高處時,是單純的發呆,還是,心情不好。
她現在, 心情很不好。
望著抱膝把自己縮成一團的甘棠,霍侯感覺到心臟在微微地抽痛。
經歷是一位殘酷的導師, 它教會人很多東西, 但同時,也留下難以磨滅的傷痛。只有用時間來沖刷,卻不能徹底抹去,只能變淡。
霍侯走到甘棠身邊,慢慢挨著她坐下, 他的動作很小心,像是怕打擾到甘棠,又似乎怕驚嚇到她。
霍侯花了一點時間在甘棠身邊坐定,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一直盯著甘棠看,只是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將她的手握住。手心冰涼的觸感,讓霍侯知道,甘棠坐在這裡已經有一段時間。
將甘棠的雙手包裹在自己寬厚溫熱的掌心裡,然後用另一隻手,攬上甘棠肩膀,將她輕輕往自己懷裡一帶——如此,甘棠整個人,便如嬰兒般,整個蜷縮在了霍侯懷裡。
他用自己的體溫,化掉她此刻身上的冰冷。
甘棠沒有抗拒,她順從地任霍侯動作;只是也沒有任何反應,連凝視著虛空某個方向的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像是魂魄抽離了軀殼,變成一具不懂反應的木偶娃娃。
不知過去多久,山頭的風雖冷,霍侯的體溫卻火熱,甘棠的手也不再像開始時那麼冰,回復了些暖意。她眨了下眼睛,身體的反應似乎跟著回來。
「我記起一些事。」像是長久地沒有開口說話,聲音低啞而略有澀滯——她說「記起」,而不是「想起」。
「嗯。」霍侯握住甘棠的手沒動,只是略微加了點力道,嗓音低柔而舒緩,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那樣的怪物,有很多,它們很像,又不像。」
像,是一樣的沒有意識,只會攻擊和殺戮;不像,是外形略有不同,且變得更加兇殘難以對付。
而她的血肉,餵養過那樣的怪物。
霍侯在心底嘆口氣,「棠棠,你可以不用記起來的。」
如果可以,霍侯希望甘棠能徹底遺忘那些記憶,哪怕那樣意味著,他們將失去預知未來的優勢。
甘棠沉默下去,霍侯將她摟得更緊,然後他聽到甘棠用略帶冷意的聲音,平靜地說了一句。
「他該死。」
霍侯眼中殺意一閃而逝,動作卻更加小心輕柔。他以全然呵護的姿勢抱住甘棠,嗓音冷沉地應了聲。
「是。」
甘棠要去南方基地,霍侯自然不可能放心讓她一個人回到那個地方——雖然這輩子甘棠不曾去過南方基地,但那裡,卻是她噩夢最深的地方。
這次行動,不是基地對基地,而是個人,最好事情結束後南方基地都不知道他們的身份——以山城基地現在的實力,還無法跟南方基地抗衡,他們不是南方基地的對手,不能為自己樹立這樣一個強大的敵人。
所以去的人越少越好,便於隱藏和掩飾身份,於是只有霍侯與甘棠兩個人前往。
至於郭品言,相伴這麼長時間,可以說已經建立家人般的感情。叛逃也好,有苦衷也罷,至少,要弄清楚他身上發生了什麼。
霍侯與甘棠,一個是基地長,一個是副基地長,不僅位高,還同樣屬於話少存在感卻特別強的人,所以他們兩人要在基地消失一段時間,不能說走走,還是需要做一些安排的。
尤其是,在基地可能有內奸的情況下。
臨行之前,基地來了一名不速之客,韓時度。
與上次跟隨趙輿深來訪時不同,這次韓時度是獨自一人前來,且鬍子拉渣,雙眼布滿血絲,形容狼狽。仿佛很多天不曾好好休息過,臉上悲痛的表情不加掩飾,瀕臨崩潰的邊緣。
他直接指名要見甘棠,看到甘棠的第一句話,是問她——
「你知道小遲在哪裡!」
其他人莫名其妙,甘棠卻在看到韓時度表情的瞬間,便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韓遲,失蹤了。
「我回去之後沒見到小遲,吳辰雪說他在我離開後跑出基地找我。我問過當天守城的士兵,他說確實看到小遲從基地里出去,卻沒有回基地。可是,這是不可能的,我跟小遲討論過這件事情,他無論如何不可能獨自離開基地。我哪裡都找到了,是找不見他。如果、如果他真的出了基地的話,他根本沒辦法在外面生存一個晚上。」韓時度緊緊盯著甘棠,像是盯著他最後的希望。
「你上次對我說,不要跟小遲分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你知道小遲在哪裡?!」
韓時度失去了平日的冷靜,他在瘋狂地找了好幾天後,卻哪裡也找不到一絲弟弟的蹤跡,心裡越來越絕望。忽然想起不久前甘棠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像是黑暗中指路的唯一亮光,溺水時抓住的救命稻草,他晝夜不停地趕了過來。
雖然,韓時度自己也知道僅憑一句話做出這種行動很荒謬,但他現在已經管不了那麼多。北方基地的人,不是說小遲自己離開了基地,是說他已經死在了外面,他遍尋不著,只要有一絲希望,都願意試試。
甘棠不知道韓遲是怎麼失蹤的,也不知道誰害的他,她唯一知道的,是韓遲失蹤後,可以去哪裡找到他。
甘棠沒做任何解釋,看著焦慮的韓時度,只說了一句話。
「跟我走。」
南方基地是在一座大城市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末世爆發之後,倖存者占據城市一角,然後以此為據點,慢慢收復了整座城市。
兩年時間發展下來,這座城市不僅恢復到末世前的人口規模,城防更是按戰爭年代的堡壘規格來建設,面積也往外擴大許多。
整座城市被分割出了幾個階層區,最安全堅固的貴族區集中住著基地最有權勢的一些人;其次是保衛區,住著異能者與普通戰士;最後是平民區,人數最多也是最雜亂的地方,廣大的倖存者聚居於此,其中有最普通的倖存者,也有一些身懷異能而不願為政府工作的人士。
平民區,簡稱「平區」,因為人口混雜,所以也最容易隱藏形跡。霍侯甘棠與韓時度三人,來到南方基地後選擇了在這個地方落腳。
「研究所屬於南方的最高機密,知道的人必然是基地高層,我們需要去貴區打探消息。」一家小旅館裡,霍侯拿著一份從小販手裡買來的地圖對韓時度說道,「南方基地的代表團剛回來,或許我們可以從他們入手。」
這個時候的霍侯並不知道,南方代表團的人已經全都被郭品言殺了,沒有一個人返回南方基地。
韓時度點點頭,知道弟弟可能沒有死後,不管這個消息是真是假,至少有了一份希望,讓他恢復到平時的冷靜。「我在這邊有幾個認識的人,可以找他們去打聽打聽。」說話間他看向站在窗口的甘棠,眼神頗為複雜。
到現在韓時度都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會相信甘棠簡單的一句話,什麼解釋都沒有,跟著她來到南方基地。而自從來到這裡後,本來話少的甘棠,更是像得了失語症似的,幾乎一個字都不曾開口說過,只是用一種他完全看不懂的目光,默默凝視著這個基地的一切。
霍侯順著韓時度的視線看去,眼中很快地閃過一抹擔憂,他收回視線看向韓時度。
「小心行事,如果韓遲真的在他們手裡,你被認出來後可能會給我們的行動帶來麻煩。」
韓時度收回目光,抿緊嘴巴,看著霍侯冷然地點了點頭。
等到韓時度離開後,霍侯到來甘棠身後,默然站了片刻,輕聲喚她。
「棠棠。」
「我對這裡不熟,很多地方沒有見過。」甘棠沒有轉過身來,依然透過窗戶注視著外面,她的聲音跟往常一樣平淡,但霍侯卻聽出了其中的一絲茫然之意。
「沒關係的,棠棠,我們會查出來的。」
甘棠搖頭,還是平淡的語氣,語速很慢,「但是我能感覺到,它在這裡。」
霍侯以為甘棠說的「它」是「他」,研究所的負責人之類的。他抬手放在甘棠肩膀上,扳著她的肩膀轉過身來,讓她與自己面對面。
「棠棠,他們拿異能者做**實驗,這是所有人都不能容忍的。我們只要拿到證據將之暴露出來,光是南方基地的異能者,能砸了這個研究所。他們,會得到應有的下場。」
甘棠定定望著霍侯,在霍侯以為她已經被自己說服時,甘棠卻輕輕搖了搖頭,「我可以找到。」
霍侯皺起眉,「棠棠?」
甘棠在說出「我可以找到」的話後,便離開小旅館,來到南方基地外繞著城牆走。她走地很慢,時而閉上眼睛,仿佛在感受什麼,又似乎是回想什麼。當她在某個地方站定時,臉上表情愈發平靜,臉卻有了一點蒼白。
她開始往基地里走,選擇的路線很奇怪,有的地方明明有路她不走,非要踩著窩棚或是翻牆而過;有時還會在奇怪的地方停下來,明明面前只有一條路,她卻皺起眉頭左右看,似乎在思考著該選哪邊。
霍侯跟在甘棠身後,眼中的憂慮越來越深。他看出來,甘棠是在做記憶力還原訓練,試圖通過這種方式找到研究室的位置。
這種方法,一般是人們受到過巨大創傷,導致記憶出現斷層或是選擇性遺忘,而又需要回憶起事情經過及更多細節時會用到的方法——經常出現於警方調查受害人遇害經過的訊問當中。
這樣的回憶無疑是種二次傷害,可這是甘棠自己的決定,算霍侯明知這種行為相當於自虐,卻也沒辦法阻止。
——他不希望甘棠受到傷害,卻也不願阻止她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隨著越來越深入,甘棠臉上的表情開始出現變化,有了痛苦掙扎的跡象,臉也越來越白,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霍侯再管不了那麼多,上前兩步將她抱進懷裡,「棠棠,夠了,快停下!」
但這個時候的甘棠似乎已經完全陷入往事的回憶里,她根本聽不到霍侯的聲音,身體僵硬,體溫急速降低。而她雙手抱住自己的頭,用一種仿佛要揉碎自己腦袋的力度抓緊,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只是呆滯地睜開雙眼,臉上一片木然的表情。
「棠棠,醒過來!」
霍侯拿下她的手,將她整個人緊緊箍在懷裡,焦急地一聲聲呼喚,不知怎麼做才能讓她從惡夢中抽離出來。他不敢使勁搖晃她,只是用一隻手捧著甘棠的臉,讓她無焦的視線對上自己的眼睛。
「棠棠,看著我,沒事了,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甘棠呆滯的雙眼終於動了一下,對上霍侯擔心焦慮的眼神。
她愣愣地盯著霍侯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張開嘴,慢慢地,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
「霍侯,我好痛啊。」...看書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時間找到本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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