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一切行動,都是我給你的回答。」
在女媧的目光下,林三酒慢慢站起身,好像用肩膀和後背一點點擠開了某種沉重的、粘稠的水流。
她覺得自己正站在懸崖上,即將跳下去了,不知道會被風與翼承托起來,還是會筆直跌下深淵,再無回頭後悔的餘地。
「如果你想知道我『放棄親友』是什麼意思,你就看著好了。」
女媧會以為她是在變個法子拖時間嗎?
不過,那也無所謂了。
即使林三酒決心已定、有了覺悟,肌肉身體卻顫顫跌跌,似乎要用控制不住的顫抖,在空氣里打下一行又一行恐懼不甘的文字。
她死命咬住牙關,雙手按在大腿上,好像這樣就能穩住它們;最後掃了一眼女媧,她掉頭就向醫療艙門外走。
女媧隨時都會撤去凝固的時間,屆時每一個奪人性命的能力領域,都會開始繼續計時——但這並不是林三酒腳步越來越快的原因。
就算馬上繼續計時,離眾人真正死亡也還有一段空隙;但是,一旦時間恢復正常流動,需要儘快從其身邊逃走的對象,可不是女媧了。
林三酒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用血、用命在奔跑。餘光里景物都模糊拉長了,她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到,只剩下一個目標,就是一步比一步更快地往前跑——這段路太漫長了,當她終於撲進駕駛艙的那一刻,仿佛是一個毫無真實感的夢。
「你來了?」
駕駛艙內沒有開燈;在前方巨大熒幕的微光下,女媧從駕駛座上轉過身,面孔懸浮於一片久無人打擾的昏暗寂涼里,好像已經等待很久了。
林三酒一言不發,人一進門,立刻反手將駕駛艙門鎖上,又逼出意識力,利用它的黏性,死死地堵上了門的每一寸縫隙,將一整片牆都封住了。
「你來這裡做什麼呢?」女媧幾乎像一個老友似的,柔和地問道。
「你沒撤去凝固時間嗎?」
林三酒匆匆走過駕駛艙,儘量一眼也沒有往余淵被困的地方看。「還是說,那個占據波西米亞身體的人,還不知道我已經來了駕駛艙?」
女媧歪了歪頭,不置可否。
也就是說,二者都有可能?
不,不能僥倖;自己沒有作出二選一的回答,就應該認為時間流動已經恢復正常了,「波西米亞」找進駕駛艙只是遲早的問題——留給她的窗口,正在急速收窄。
就好像女媧不值一提、只是個擺設似的,林三酒連眼珠也沒朝她轉一下,幾步撲上了操控台,從回憶里使勁挖出了余淵跟她說過的每一個字,目光梭巡著,四處尋找他提起過一次的聯絡裝置。
那部聯絡裝置是余淵前兩天才拿進駕駛艙的,不是船上操控台的一部分;禮包與清久留打檯球的時候,余淵說他才剛剛用它聯絡過一次,所以應該就在——
林三酒眼皮一跳,伸手就朝操作台角落裡一台黑色機器抓去。
「你原來是這麼想的啊,」女媧的聲音涼涼地從耳朵上流過。
胳膊明明伸長了,手明明已經覆蓋在聯絡裝置上了,可是林三酒的大腦里,卻沒有產生「抓到東西」的神經反應。
她愣愣地張開五指、又合攏,聯絡裝置仍像是坐在一層霧氣瀰漫的玻璃後,摸不到,抓不過來。
「你幹什麼?」林三酒猛地一扭頭,朝女媧啞聲質問道。
女媧仍然坐在原處,眉下雙眼漆黑,像是遙遠的宇宙黑洞,吞沒了熒幕投下的微光。
「你的『行動』,」她緩緩地說,「原來是指,你要在府西羅與他的『身份』反應過來之前,召喚來一場大洪水。」
「為什麼不讓我繼續?」
有一瞬間,林三酒簡直恨不得能掏出鞭子,狠狠朝女媧揮過去——「我的答案讓你不滿意嗎?那你撤去時間凝固啊,讓府西羅繼續殺我們啊,為什麼阻止我?」
女媧好像沒聽見一樣。
「召喚大洪水,需要與……唔,斯巴安,是這個名字吧?需要與他聯繫?」
「斯巴安」三個字從女媧口中響起,就像是有人將手伸入林三酒體內,拽了一下她的神經末梢;她體內海嘯一樣洶湧滔天的情緒,登時被拽住了韁繩,不敢在可能的代價面前,繼續衝擊她的胸口了。
林三酒深深吸了一口氣,抽回了不斷發抖的手,轉身直視女媧。
「是,」她儘量穩住嗓音,但這一個字也依然顫了好幾顫。她一邊思考,一邊說道:「你說過,你並非無所不知……那麼,我可以認為,你和府西羅一樣,都還沒發現斯巴安的存在和位置嗎?」
女媧十分坦誠地答道:「我此前確實沒有發現。現在,我倒是有了一點猜想。」
時間凝固究竟撤掉了沒有?
林三酒深恐「第三段生命」不知何時就會衝進駕駛艙里來;她必須馬上聯絡斯巴安。這種要命關頭,她不知道女媧為什麼會擋著她,一時又焦慮又不甘,卻還得逼迫自己儘量冷靜下來——「你攔住我,是因為你好奇?你不必浪費時間猜想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她朝飛船熒幕猛然一抬手,到底沒忍住情緒,聽見肩膀關節「喀」地一響。
「看見外面的夜空了吧?」
林三酒盯著女媧,怒聲道:「他就在那裡,他與一顆叫做母王的星球生命體,在過去幾天裡,一直停留在外太空中,一直在等待我的訊號。」
不管是梟西厄斯,還是府西羅,或者是最後來的女媧,這幾個人的能力再神通廣大也好,卻都有一個共通點:他們的目光,始終聚焦於地面上的林三酒一行人。
就算是他們,不去看、不去找,就也會有遺漏了的事情;更何況,地外太空如此遼闊無垠,荒蕪的星球與天體漂浮如塵。
「府西羅對他毫不知情,這一點我有足夠的信心。」林三酒顫聲說,「這並非是我有先見之明,刻意隱瞞住了……一開始,只不過是因為梟西厄斯沒有給我們留出一個說話的機會而已。」
在「空間跨越」里不斷追逐著她的斯巴安,終於在林三酒跌回karma博物館後不久,也緊跟著闖入了這一層宇宙里——不過最先與斯巴安接觸的人,好像卻是元向西。
他們二人究竟是如何碰上面的,其實林三酒並不清楚細節。
因為當她獲知斯巴安到來的時候,他們一行人正在落石城裡,已經被梟西厄斯逼入了死路:當時林三酒被削去了三分之一的身體,躺在地上,甚至連喉管都被挖走了,一聲也發不出;梟西厄斯正等在附近黑暗裡,等待著禮包、清久留和余淵為了救她而自投羅網。
清久留甚至無法把逃走之計告訴她聽;他們說的每一個字,都會被梟西厄斯聽在耳里。
唯一一個能夠讓他們不需要時間、不需要出聲溝通的辦法,就是阿全副本了;在阿全副本展開的回憶錄中,林三酒不僅得知了清久留的計劃,同時也親身經歷了余淵在山林外重遇元向西與阿全副本的那一夜。
那時的余淵,指了指屋一柳身後的夜空,說:「你看……最後一程『出租車』,剛剛到了。」
在他這句話以後,林三酒看見了:元向西從飛行器上跳下來,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她當時不由一愣,立刻意識到,眼前這一幕有點不對。
確實,【人際出租車】會讓一個又一個人以接力的形式,把阿全副本送回余淵身邊;但是,元向西並不是「人」啊?
元向西是不會被【人際出租車】當成目標、發揮效力的。也就是說,真正將阿全副本帶來這個世界,又讓元向西拿著它跳下地面的,另有其人?
林三酒站在余淵記憶中的那一夜裡,怔怔地抬起了頭。
仿佛大海倒懸一樣的廣闊夜空裡,綴著綿厚的、墨藍色的雲,涼星暗啞,零落地綴在蒼穹里。
一輪白月浸在光暈里,面龐上潔白與陰影起伏。在已看慣了的月旁,在撕扯下來的雲絮之間,浮著一個她從未在夜空中見過的、淡磚紅的星體;只有一側半圓的虛淡紅影,仿佛宇宙因思念哭紅了的眼。
「……是母王。」
林三酒低聲說,朝船外夜空轉過頭。
「一旦知道斯巴安就在附近,我們心裡就有了底氣。我們分頭從梟西厄斯手下逃走的時候,如果貿貿然讓季山青回到本體那兒去,很有可能會被梟西厄斯發現追蹤上……可是,如果順勢隱瞞住斯巴安的存在,藉助母王作為跳板,他的安全係數就高了;事實證明,梟西厄斯果然也沒發現他。那時我還想過,或許斯巴安可以作為一張壓箱底的殺手鐧,在出其不意的時候幫上大忙。」
「不過,後來你卻是利用宮道一找到的『命門』,殺掉他的吧。」
女媧在提起宮道一的時候,神情、語氣沒有絲微變化,卻不知怎麼叫人覺得,她好像在嘆息——林三酒心想,她大概是誤會了;女媧想必不會為「清醒的惡」發出嘆息。
「對。危機解除之後,exodus卻沒了燃料……於是我讓余淵聯絡斯巴安,轉告他等等我,有了燃料之後,我們會駕駛exodus一起過去找他。他在亂序的時間裡找了我這麼久……卻因為種種陰差陽錯,他這幾天以來,依然只能忍耐,依然只能等。」
……卻永遠也等不到了。
林三酒抬起手,抹去了臉上的濕痕。她並不想哭;但她止不住眼淚。
「儘管黑澤忌和離之君都知道,很快還會有一個人上船,卻不知道那個人在哪,母王又是怎麼回事……久別重逢,要說的事情本來就已經說不完了,我當時覺得,解釋起來太麻煩,不過一兩天的工夫,等他們親眼看見,自然什麼都明白了。」
她再次看了看聯絡器;雖然沒伸出手試,她卻還是覺得自己夠不著它。
「你為什麼要攔我?」
「你的答案,不是我給出的選項之一,但目前來看,並不算無趣。」女媧低聲說,「你的第一步,是想用大洪水捲走身邊的人?可是你難道沒有意識到,這麼做風險有多大嗎?
「別說只是遠離府西羅而已……就算他忽然死了,你也不知道能力領域會不會消失。你的親友們,很有可能只是被困在同一個能力領域裡,只不過被衝去了另一個地方。更何況,我警告過你,今夜以後,重逢就是遙不可及的幻想了……就算他們受困的能力領域消失了,你或許也永遠無法與他們再見。」
女媧說的每一個字,都已經在林三酒頭腦中衝撞了無數次;她一時分不出是女媧在說話,還是自己的痛苦,正在體內外交盪迴響。
她依舊靜靜站著,目光停留在聯絡器上。
「這樣性命攸關的事,你獨自替他們下決定,也不好吧?」
女媧聲音中的某種東西,不知怎麼令林三酒忽然心臟一跳;她一點一點,朝女媧轉過了頭。
「不妨問一問他們本人的意見吧?」
女媧慢慢深下去了一個笑,陰影移轉起伏,仿佛一場緩慢的月食。
「此處船內船外,共有十一人……我將要擺在他們面前的,是同樣一道選擇題,與三個選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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