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壞消息的信使只有兩個,你最至親的人,或者死神本人。
蒙擊面前的這個人,身材小而穩健。他穿著政府軍防空隊的藍褐色制服,歪帶貝雷帽。此時正側著身快速跑下樓梯,下樓梯的聲音輕快而富有韻律感。
樓梯的壁燈在那個人腦後時閃時遮的,令人難以看清其本人面貌。即便是蒙擊這種全天候飛行員——需要常捏著鼻子狂吃胡蘿蔔來保持瞳孔縮放反應能力——在此刻也只能看到一個漆黑的面部剪影。
這時,上層樓梯狹縫中漏下來的光瞬間打亮了此人的半邊微翹的嘴唇,蒙擊一笑:「原來是你啊,『天才兔』。」
說到這裡,旁邊的幾名政府軍大漢也會心笑了起來。洪度葉向蒙擊介紹:「這位就是我們馬萊里亞政府軍防空第4隊中隊長。他一聽說你到了馬萊里亞,就四處打聽你的下落。」
看到旁邊這幾位的輕鬆表情,蒙擊這時知道了,面前就是當年曾經共生死的小師弟——「天才兔」湯育堅,即便是在這戰後的無序亂世,湯育堅開朗幽默的性格還在那裡,他從不避諱自己的身世。顯然在旁的幾位政府軍大漢也早已聽過其本人的故事,一個被丟棄在「棄嬰島」的孤兒,先天兔唇,但後來發現在飛行方面有著獨特天賦。
「好小子,你敢爆我料。」對方哈哈大笑,「本爺呼號早就不是『天才兔』了,就是『天才』!『天才』湯育堅!」
「沒錯,現在還是『天才』,不過不是兔了。」蒙擊跨上前張開雙臂。
湯育堅跳過三四階從樓梯上一躍而下,一把抱住了蒙擊:「蒙大哥!……真真的真是沒想到……」樓梯拐角,兩個老爺們兒都有些哽咽,沒想到在這亂世他鄉竟能遇到金石交的兄弟。
好半天了,年紀稍小的湯育堅才撒開手抹抹鼻涕。燈光下,蒙擊終於看清楚了對方的臉——舊傷新疤交錯縱橫,額頭和腮部的皺紋撐起了臉部的輪廓。眼前的這個人其實早就不是那個娃娃臉的「天才兔」湯育堅了,這樣飽受戰火****的臉,誰還看得清當年兔唇手術那點小傷。
「好!好個戰士的臉!師兄我為你驕傲!」蒙擊的嘴一張一合,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去你的吧!」湯育堅清清嗓子,繼而哈哈大笑起來,「我擦得嘞我也爆你的料,你這土掉渣的大老哥,我已經知道你偷偷改名了!結果可讓我一通好找!當初早幾年前我看你原名卻沒見面時,我還以為要和一個花甲村夫做搭檔呢。是吧,『蒙守基同志!』」
「你這傢伙,看我揍你。」蒙擊咧嘴哈哈笑著衝過去,眼角卻又濕潤了。
就在這兩人一打一鬧間,樓梯上漸漸開始堵了七八個人,有要上的有要下的。台階本就不寬,卻看到兩個大男人在這當間兒又摟抱又踢打,不知道怎麼回事。
看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湯育堅開朗地衝著上下的人略作個揖:「抱歉抱歉,我遇到老朋友了。」然後側身讓別人過去,接著對蒙擊說:「快,快。下面我訂好桌子了,剛才一時尿急上個廁所,回來就撞到你了。」
就在這時,蒙擊才覺得自己小腹也有頂漲的感覺。回想起來,中午痛飲後先鬧了武備店,又在機場和人打了一架,接著被眼前這幾位拖了半天,全身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狀態。現在摯友相聚,身體這架勢往下一放,雖通體輕鬆,但尿意也上來了。
「別,別急。」蒙擊乾澀地一咧嘴,「廁所在樓上?我也得先去放放水。」
「好嘞,廁所就在樓上,上去後右拐走到頭就是了。那我們樓下等你。」湯育堅說完剛轉身要下樓,又突然回身道,「對了,上廁所小心財物,這裡小偷可不少。」
「那麼恐怖?」蒙擊隨口回答。
「不恐怖。」湯育堅壞笑起來,「一點兒都不恐怖。」
其他三位政府軍大漢也紛紛笑著:「這家廁所特有名。男廁所有女賊;女廁所有妖怪。」
「那我這就去把妖怪收嘍!」蒙擊笑答。
「哈哈哈,那我們等著你凱旋。」
接著,湯育堅帶著那三名政府軍大漢咚咚地下樓去了。幾個大高個兒一起下樓,把木台階跺得梆梆亂顫,塵土都震乾淨了。
蒙擊看著老朋友走下樓去才回身抬步,剛才開懷的笑容還凝固在臉上。他已經好久沒那麼釋放過了,上完廁所後非得再敘敘舊。不然,再相見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湯育堅這傢伙,雖被稱作飛行「天才」,但是年紀太小,屬於為全面戰爭爆發而培訓的「速成兵」。誰也沒曾想這戰爭如電光火石般忽地結束了,而湯育堅只趕上了戰鬥的尾聲,寸功未立,成績稀寡。
但現在這傢伙放著國內的舒服日子不過,怎麼跑到這裡來了。畢竟,戰爭結束後還能維持秩序的只有很少的幾個國家而已。
正想著,已經走到廁所門口了。「女廁有妖怪?」蒙擊自言自語地笑笑,推開了男廁所門。
廁所里被日光燈照得敞亮堂堂,而地板上的污水穢物也一清二楚。裡面嘩嘩的噴水聲表明自來水管已經破損了,混合著尿液污物四處流淌。蒙擊邁開步子,砰咚砰咚地穩步走進去,絲毫不顧及被弄髒的靴面。別說這屎尿污水,戰時蒙擊趟過真正的血水。那是在基地遭到敵B-2隱身轟炸機群偷襲後,自己朝夕相處的兄弟噴濺出的血、炸出的內臟殘肢混成的血水。那時蒙擊就躺在其中,希望自己的身體溶解進去,他不想一個人苟活偷生。
伴著噴水聲,裡間還傳來了撕扯聲。只聽見一個年輕男性說道:「來咯,來咯,這就來咯。」聲音尖銳奇特。緊接著,有另一聲尖利的叫喊,聽聲音感覺年紀也不大。
蒙擊覺得自己來得可真不是時候,但現在這年月,光天化日什麼稀奇事都有,誰也沒啥不好意思。於是沒改步子,繼續砰咚砰咚地往裡走。轉過廁所的屏風隔牆,此刻入眼的一幕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樣,這讓蒙擊略略失措。
廁所成排的小便池盡頭是帶鋼製扶手的殘疾人用小便池,一個位置擠了三名男子和一個小男孩。男孩跪坐在地上;另兩個男的身材稍胖,皮膚也更黑一些,他倆一邊一個將那小男孩的雙手分左右卡在殘疾人用小便池的扶手裡。還有一名男子站在男孩面前,他的膚色稍淺,二十歲上下,頭髮染成從黒到綠的漸變顏色,上身摩托夾克下身牛仔褲。但這些不重要,蒙擊看到他後腰用皮帶別著一把五四式「大黑星」手槍,從光澤和墜感判斷應該是真槍。
這名別著槍的年輕人站在小男孩面前把臀部往前一送,然後把尿都撒在他臉上,邊尿邊說:「我先來,一會兒你倆上。」
那男孩使勁掙脫不開,看到有人進來,便衝著蒙擊喊:「救命!救命啊!」
蒙擊聽男孩的呼救聲尖銳高亢,估計是沒過變聲期,頂多十五六歲的樣子。再看看這些人,確實不像是你情我願的。稍一愣神那男孩又喊:「聽不懂中文啊?HELP!HELP啦!」
正撒尿的年輕人一回頭,把蒙擊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你也是他媽的飛行員?飛行員都是小偷。」接著又對準了繼續尿。
蒙擊剛邁兩步還沒到那年輕人跟前時,沒想到對方一甩手唰啦一下就把後腰的手槍拔了出來,伸直右手臂,單手高高地把槍舉起頂在蒙擊的胸口前。姿勢如果從遠處看應該很帥,尤其是低角度,這高端的姿勢絕不亞於任何槍戰片的主人公。
年輕人也不抬頭,極酷地一甩綠頭髮,用稚嫩的嗓音低聲說道:「別管閒事。」
看到這愚蠢而幼稚的持槍姿勢,蒙擊心裡都笑出聲來了。他假意慢慢舉起雙手,緩慢得讓人看著想要昏睡,剎那時左手掌猛然飛起一把抓住了對方手槍槍身,五根粗壯結實的手指牢牢抱住套筒令其擊發困難;重要的是同時抬手臂把槍推高,讓自己避開射擊火線;此時手掌不松,緊握槍身向前下方先一扭、再一壓。
這一套雷電般快速精準而有力的動作幾乎不到半秒,年輕人握槍的右手猝然疼痛欲斷。就在蒙擊把槍口扭轉向上時,綠頭髮年輕人因為食指還摳著扳機,所以手沒來得及抽出便被一同向上扭折,劇烈的疼痛讓他叫出聲來。為了不讓手腕被扭斷,那年輕人雙膝彎曲緩解手腕的彎折程度,就勢給蒙擊跪了下來。這一瞬間他的兩名同伴根本沒看清發生了什麼,只有嘴張得老大。
蒙擊略放鬆一些,讓那綠頭髮年輕人能夠把右手抽出。然後把槍拿過來,等綠髮男站起,便還用左手隨意地抓著槍身,將握把向著對方遞過去:「弱者才第一時間掏槍,聰明人第一時間判斷局勢。」
綠髮男接過槍,雙手捧著看了看,又抬頭看看蒙擊。右手持槍,揮臂將外套一甩,順勢把手槍插回腰後用皮帶卡住。這套動作依舊帥氣酷炫,他一定把這套動作練了好幾遍。
插穩槍後,綠髮男雙手抱拳:「好漢!我叫你一聲大哥!佩服!」接著一甩夾克下擺,沖自己兩個手下說:「叫大哥!」按住小男孩的兩個胖子也連連點頭,大哥大哥地叫個不停。
蒙擊擺擺手:「先把小孩放開,三個成年人欺負一個小孩,真是不好看。」
「大哥,您不知道她是誰!您要是知道,准和我們一起揍她!」那綠髮男略彎腰,躬身說道。倆手下也連連點頭稱是。綠髮男接著說:「這小雜毛就是附近一帶著名的『溝渠鼠』金江姬,偷拿蹭騙無所不干。所有人都恨透這小雜毛了,我們可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語畢,倆手下又跟著附和。
蒙擊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跪坐在地上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有趣的是也穿著飛行服。也許如那綠髮男所說,這飛行服也是偷的吧。其實從外表上看蒙擊還真的難以分辨這小孩子是男是女,只是看略削尖的鵝蛋下巴輪廓、跪坐時骨盆和腿的姿勢關係感覺可能是女孩,而且飛行服也是女款的燈籠袖樣式。
「這位就是『溝渠鼠』金江姬了。大哥,您還不錯,很多人還沒見過她臉,全身就被偷光了……」
就在這時,只聽一聲發悶的「咯吱」脆響,就好像暖瓶的內膽突然碎了似的奇怪聲音傳來。蒙擊覺得應該是這名被稱作「溝渠鼠」的女孩咬碎了什麼東西。接著,那女孩伸脖子使勁連連噗噗地朝綠髮男的褲襠噴吐了很多油性清液,剩兩口一轉頭啐到她右邊按住她右手的胖子臉上。
右邊的胖子鬆開手抹臉:「什麼東西……Zippo油?」
說時遲那時快,「溝渠鼠」金江姬抽出右手向前一揮,袖中抖出個打火機。她握住打火機一彈一蹭,頓時巨大的火舌噴吐出來,瞬間把綠髮男浸飽了Zippo油的褲襠點著了。此刻綠髮男下身忽地著起熊熊大火,火苗還在向上撲。他邊拍打褲襠邊怪叫著滿地打滾,在屎尿水中滾來滾去,但火還是絲毫沒有減熄。
兩個胖手下也顧不得按住金江姬了,趕緊上去幫著拍打。但沒有作用,眼瞅著火勢越來越大。蒙擊也看不下去了,走到正胡亂翻滾的綠髮男旁邊,伸手一把把他抗起來然後幾步跑到沖洗拖把的水池前,把綠髮男丟進去後,全開水龍頭。在巨大的冰冷水流衝擊下,連火帶油統統沖走,火焰這才熄滅。
在清水的沖刷下,蒙擊看到其實燒得並不嚴重,僅是過油的浮表一層。綠髮男顯然也沒怎麼受傷,他雙手撐著池壁慢慢站起來:「哎呦喂,我……媽的,我……」嘴裡罵了幾句,然後直起身又向蒙擊雙手抱拳:「謝大哥救命之恩。等我去,把這雜種宰了,向大哥納上投名狀!」邊說著邊背過手,又去掏槍。
「唉?咦!」綠髮男雙手在後腰亂抓,再左顧右盼,然後沖兩個胖手下大喊:「嘿!我槍呢?看到我的槍了嗎?」
「沒,沒有啊,老大。」其中一個胖子還沒在剛才的火勢中緩過神來,愣呼呼地回答。另一個胖子臉上也被金江姬啐了幾口Zippo油,此刻正在洗手池洗臉。
「呃,老大,我的錢包也不見了!」愣胖子忽地一個激靈。
「呀,我的,我錢包也沒了。」洗臉胖子也顧不上洗臉了,他在褲袋裡也沒發現自己錢包。
綠髮男的臉也完全綠了:「我的錢包也……今天……今天我非活剝了這老鼠皮!」吼完後就朝外直奔而去,完全不顧燒爛了的牛仔褲褲襠。他的兩個胖手下不敢怠慢,也跟著沖了出去。
蒙擊看著衝出去的三人,廁所里又安靜了,只剩剛才破裂的自來水管那嘩嘩的流水聲。他伸手摸摸飛行服上身口袋,確認他最重要的同袍會通卡。還好,通卡原封不動,重要的東西還是要放在前胸口袋嘛。
「哼,靠,真是的。」蒙擊搖搖頭,「無端地妨礙我上廁所。」
他緩緩走到小便池前,拉下飛行服的拉鏈,然後又站前一步。
正在這時,蒙擊從面前的鏡子中看到身後的蹲廁位門框和隔板亂晃,一個接一個地晃過來,就好像地底有東西在越爬越近。
逐漸地,最裡間的蹲廁位門板咔噠一抖,然後緩緩打開。金江姬從裡面探出頭來,沖蒙擊悄聲喊:「大哥哥,快過來。」這時金江姬的聲音和剛才不一樣,聽著讓人心裡麻酥酥地發虛。
蒙擊嘆口氣,又拉上拉鏈,走上前去:「叫我進去?」
「快來,快來。」
「你先說什麼事!」
金江姬低頭一抬腳踩在馬桶邊緣,站了上去,然後用手指著蒙擊:「大哥哥,你還不知道自己大禍臨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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