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飛寇 第七十七章登極的浮士德

    沒什麼東西能讓頭狼比爾真正在乎,他曾經是個把性命當兒戲的狂徒。

    戰爭結束後,比爾在南洋能拉扯一支實力不俗的傭兵武裝,靠的絕不僅是膽量和魄力,更是他那種令當地政府軍都避讓三分的侵略性。從某種程度上說,比爾當年的瘋狂毫不比阿諾德遜色。

    只不過,有個特別的人讓比爾走上了和他哥哥完全不同的路。那是個比爾以前從來沒注意過、卻從來沒有離開的人,凱西-格林。甲午年大戰爆發前,比爾只是覺得凱西像是古老動畫影片中的小天使,每當自己心中有惡念產生時,煩人的她便會在一旁嘮叨個沒完。比爾是個把冒險當水喝的人,他就像個不能自拔的癮君子般迷戀各種死亡遊戲。他就喜歡享受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勝利和以生命為代價的賭注。這也是他在甲午年大戰的南洋戰線失敗後,精神徹底崩潰的原因,那次戰鬥他既沒有贏,也沒有死。

    只有凱西能讓比爾豁然開朗。無論他陷入怎樣的絕望和迷茫,總能被凱西拉扯出來。雖然每次走出來之後他又像個沒頭蒼蠅那樣四處亂撞起來,但他知道總有一盞燈在照著自己。

    越是容易得到,越是不知道珍惜。比爾第一次感到恐慌、也是他第一次真正改變,是在天守鎮。比爾直到今天仍在為凱西的墜機而自責不已。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這種莫名而徹骨的惶恐——惱人小天使會離開他。那天之後,比爾日夜不安。總就覺得自己像個缺了半邊的廢人,似乎全身哪兒都是不完整,而不僅僅是右臂被切斷。離開天守鎮之後,他一直在試圖彌補,彌補自己對別人的傷害,也在彌補自己空洞的心。

    比爾不會承認他的改變,但他確實變了。

    他看著面前的凱西,夜色像是把她的面龐凝固住了,只有睫毛在顫抖。真希望時間也能停在這一刻。以前的他絕對不會有這種想法,比爾從來就不會停留、不會欣賞,但現在已經真正有了在乎的東西。以前的他可不會那麼想,比爾曾覺得:如果對某些東西太過在意、放了太多心思,反而受之拖累。某種程度上說,這種性格是比爾年少時長期生活在兄長阿諾德-普林斯的陰影下發生了扭曲。他覺得任何事情都會被哥哥毀掉,索性什麼都不放感情,毀了就換新的。

    他並沒有因此而得到快樂。

    頭狼比爾那顆澎湃之心的裡面,從來沒裝過任何東西。他也壓根兒沒體驗過任何生命的意義。比爾一直在追求所謂的享樂、滿足。多年的戰鬥生涯中,他用來填滿這顆心的只不過是大大小小的虛幻勝利而已。無論什麼事情,對於比爾來說都必須有明確的輸贏,他一直沉溺在對勝利的渴望之中。比爾以為這樣就能得到滿足,可實際上沒有。一切都是空虛的、短暫的。

    所有的一切都成為過去了。

    此刻,狂風掃掠之下,比爾的內心之中感受到了某種難以用語言說出來的感覺。自己和凱西一同下墜,死亡快速逼近,他的內心中忽然找到了一股非常奇怪的力量,這力量讓空虛的心收穫了另一種滿足。一開始,比爾甚至以為自己準是瘋了,居然死到臨頭卻感到滿足。即便是他本人都難以理解如此不合常理的情緒。

    大地在逼近,死神已經舉起鐮刀。

    比爾的心卻變得愈發亢奮起來。

    這並不是瘋,也不是在面對死亡時喪失理智。

    恰恰相反,此時的比爾正像是歌德筆下的浮士德,即將迎來自我追求的最高點。

    他也曾像浮士德那樣,對什麼都不滿足,像個孩子一樣只知道索要、掠奪。無論何時都在以自我為中心,只在乎自己的願望。雖然長久以來比爾不斷地在前進,但總是以個人滿足為精神目標,卻總也不滿足,所以他才不停地傷害身邊的每一個人。

    現在的比爾已經不同了,他做了所有的努力,試圖彌補,也在試圖尋找。他即將把最強大的敵人拽出黑幕,幾乎逃脫最致命的危險。可惜,生命也即將到了盡頭。

    他看著凱西,希望時間能停止,期許自己能挽留這一刻。

    浮士德在臨死前,最後說的是:「真美啊,請停一停。」然後便倒地死去了。

    頭狼比爾的雙目之中閃現出奇異的光芒,像是看到了敞開大門的天堂。自己計劃好的f-36戰鬥機近在眼前,卻只差一步;富頓系統抓鉤已經完成鎖定,可是距離不夠;他和凱西都能活下來,如果纜繩再長一點、f-36再快一點,可惜這不可能。比爾瘋了一般地把胳膊往前伸,不顧一切地想要抓住自己的命運。正是這拼出性命的努力感覺,忽然讓他的心充實起來。他開始意識到努力本身就能滿足自己,努力的過程是永遠存在的,努力讓他充實。

    浮士德的最後故事曾說過,天助自助者。

    他不會放棄。


    比爾身體內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股近乎於自殘的蠻勁,他左手繞過凱西的腰,硬生生把機械臂上的富頓釋放纜系統模塊掰了出來。手指上立刻出現了幾道血口,血液很快在高速氣流吹襲下快速擴散凝固。

    凱西聽到了奇怪的聲響,她睜開眼睛,卻看不懂比爾的表情。比爾在這一刻像是突然換了個人。過去那孩子氣又帶著愚蠢魯莽的傢伙突然變得陌生起來,看上去有些沉穩,還有些奇怪。

    比爾完全感覺不到疼。雙手快速把釋放纜模塊纏在安全帶上,像是變魔術般把安全帶繞在凱西的腰和肩膀上。失去固定帶的機械臂晃蕩不止,這本應給比爾帶來可怕的劇痛,但他對此沒有任何反應。

    凱西忽然發覺比爾並沒有和她在一起,如同生命線一樣的富頓釋放纜系統通過全身固定帶系在了她一個人的身上。她想要抓住比爾,雙手卻沒有力氣。

    比爾笑著:「一會兒得還我。」

    說完,便輕輕往後推開了凱西。

    一種可怕的失重感立刻把凱西包圍,心猛然懸了起來。她想要喊比爾,可身體忽地騰空,他的身影就不見了。

    尖銳的風聲、發動機咆哮聲,機械作動的吱咯聲,每一點聲音都讓凱西感到驚慌和恐懼,這些聲音代表時間的流逝。她分不出哪裡是天、哪兒又是地,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周圍打滾兒。她大聲喊著比爾的名字,想要抓住他,可喉嚨里的聲音臉自己都聽不見。

    就在凱西恐懼到極點時,忽然覺得有個人從身後把她再次抱緊。這股力量神奇無比,整個世界立即停止了翻滾,她覺得身體變得很沉,越來越重,在這強大的力量擁抱之下,凱西的下墜速度變得越來越慢,減速柔和,整個人沿著一條巨大的弧線滑動,像是在坐過山車途徑大圓環最低點。下墜速度減到零,身體也到了最重的時候,但凱西卻覺得這是自己最真實地感受著他的力量的時候。

    身後還能是誰呢,這是比爾的氣味。他已經是可以信賴的人了,不再是天守鎮總是給別人帶來危險的、極具侵略性的壞男孩,而是一個真正可以託付的人。凱西非常激動,渾身顫抖,想要哭但卻無法在巨大的空速風壓中流淚。

    凱西也想轉身抱緊比爾,突然,她的臉色變了。

    她手裡摸到的「東西」,並不是比爾的手。這不是比爾,甚至說不上來是什麼東西。

    勉強睜開眼睛,暴躁的氣流把她的臉吹得生疼,眼睛稍睜開一點便覺得疼痛難忍,似乎睫毛要倒插進眼球之中。但她仍然想看到比爾,希望這就是比爾。

    可惜不是,凱西這雙夜航戰鬥機飛行員的眼睛沒辦法欺騙自己。

    眼前的東西很怪異,凱西只在比爾的專用機庫中見過幾次。這就是頭狼的專用可穿戴式戰鬥機f-36。雖然比爾沒有隱瞞過這種飛機,但凱西能感覺到他和這架戰鬥機存在著某種異乎尋常的親近關係。這外形怪異的飛機像是隔在比爾和她之間的一隻怪物,既說不清、也趕不走。

    f-36戰鬥機座艙設置有富頓回收系統捕捉爪,正是這怪異的魔爪把凱西抓住,拉回到戰鬥機座艙中。她安全了,此時平安地呆在f-36機身內、平時比爾坐著的地方。四周都是他的氣味,這才讓凱西錯認為是比爾抱住自己。

    座艙阻隔了狂風和低溫,凱西的意識慢慢恢復。她弄明白了,比爾一開始就想讓f-36利用富頓回收系統把他倆拉回座艙。但顯然太遲,凱西根據飛行員的常識就能知道f-36不能立刻拉起回收纜,無論是纜繩還是人體都無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衝擊,必須沿弧線下滑減速、再重新拉起,儘可能減少因此產生的重力加速度。可是,剛才離地面的距離不足以作大圓弧緩減速動作;僅供一人使用的回收纜也無法支撐兩個人的快速減速。

    「比爾!比爾你在哪兒!」

    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在f-36座艙內大喊起來,定壓力環境終於能讓眼淚流出了。凱西的眼眶裡淚水根本控制不住,把乾澀的眼球浸得發疼。她忽然便失控起來,不停地喊著比爾的名字。

    「蠢貨!」

    比爾這傢伙,準是擔心牽引纜的強度不夠,自己解開了安全索。可如果是死,凱西也希望兩個人能在一起啊,這又算是什麼呢。

    她想拉操縱杆回去找比爾,這架腦波控制飛機沒有操縱杆;她想讓飛機降落,可飛機沒有油門、沒有襟翼收放杆,什麼控制機構都沒有。

    這裡有的,只剩下比爾曾經呆過的氣味而已。

    凱西愣住了,大腦一片空白。她一直想改變比爾,花了自己所有的年華去改變比爾,結果卻只得到了幾分鐘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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