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天子的手段
七月的北京不像六月那樣酷暑難耐,然而對於年近六旬喜寒畏熱的朱棣來說,這天氣決計談不上舒適二字。剛剛得到的壞消息更是讓他心煩意亂。若非此時內閣幾個臣子正站在面前,滿心煩躁的他甚至想要伸手去解開頸項上的扣子。
「黎利不過是跳樑小丑,竟敢一而再再而三挑釁,李彬的數萬大軍來來回回清剿了一年多,居然被人耍得團團轉?如今倒好,黎利之後又多了一個潘僚!這交趾土人先頭分明已經敬服我大明威嚴,如今卻是一個接一個地叛亂,朕派去的那些官員竟是沒一個頂用!」
楊榮素來對勞師遠征交趾頗有不滿,皇帝看到的只有數征交趾大獲全勝,只知道大軍出動土人聞風喪膽,可他看到的卻是交趾土人不服教化屢屢叛亂,張輔四次出征,之後的大軍鎮守加上出兵討伐,累計支出的軍費至少相當於大明兩三年的全部稅賦。彈丸之地並無出產,有什麼好打的?他掃了一眼旁邊的金幼孜,最後還是把這些話吞進了肚中。
朱棣雖說還算重文治,但相對而言,這位皇帝對於武功的熱衷已經到了狂熱的地步。內閣臣子雖說並無約定俗成的座次,但如今楊士奇在南京,他自可算得上第一。此時勸說氣頭上的皇帝撤兵,只怕兵沒有撤成,他自己就先得去錦衣衛呆著,到頭來白白便宜了他人。
兩害相權取其輕,素來足智多謀的他在心裡仔仔細細盤算了一遭,立刻躬身道:「皇上,既然交人屢屢叛亂,豐城侯一時之間難以平定,不若還是調英國公回來。英國公三定交趾聲名震天下,若有他前去,交人必定望風而降。」
「張輔一代名將,黎利潘僚之輩不過是跳樑小丑,殺雞豈用牛刀!」朱棣想也不想就否決了楊榮的提議,隨即冷冷笑道,「不過是彈丸之地的小小叛亂,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動朕身邊的第一肱骨大將?發文豐城侯李彬,告訴他,朕要黎利潘僚的腦袋,取不回來他就不用回來了!他也算是身經百戰的名將,不要讓朕失望!」
這就算是定下了此事的基調,楊榮金幼孜最怕朱棣還要增兵,這會兒總算是鬆了一口氣。為了緩和氣氛,金幼孜便提起大明船隊從西洋歸來的盛況,又有多少國使臣等等入貢云云,於是,剛剛還臉色陰沉的朱棣終於漸漸露出了笑意。只有楊榮方才瞧見,皇帝那一絲笑意中仿佛藏著不少陰霾,想起關於鄭和下西洋的種種傳聞,他頓時熄了湊趣的心思。
「這些健兒遠行海上數十載,勞苦功高不可不賞。傳旨禮部,讓他們派人迎接。唔,都指揮每人賞鈔二十錠,指揮每人賞十八錠,千百戶和衛所鎮撫各賞十六錠,火長十五錠,軍士每人十三錠,以嘉其勞……」
朱棣一時興起,少不得洋洋灑灑說出了一大堆措置,好在楊榮金幼孜都是記性最好的,一一聽完之後又複述了一遍,恰是一字不差。今日主要就是議這兩件事,既然皇帝都乾綱獨斷定下了章程,他們自然也沒有更多的話好說,隨即告退離開。待到大殿門口下台階時,兩人卻迎面遇上了一身大紅緞繡紗袍的袁方,頓時停住了腳步
文淵閣大學士不過正五品,相比正三品的錦衣衛指揮使相差甚遠,但袁方和自己的前任相比素來以謹慎低調著稱,此時和兩位內閣大臣相見,他便率先客客氣氣頷首為禮。儘管楊榮金幼孜誰都不願意和這位錦衣衛指揮使多打交道,但此時見人家客氣,他們少不得也還禮打了招呼,待到看見袁方徑直進了涼殿,兩人方才繼續前行。
「勉仁可聽說過皇上要設東緝事廠?單單錦衣衛就已經讓人聞風喪膽了,更何況再加一個東廠?而且相比紀綱,這袁方倒是素來不作威福,凡事都是秉承聖意,不曾逾矩,若是換了中官未必就好過他去。」
「不作威福是不錯,但錦衣衛終究是錦衣衛。」儘管楊榮和金幼孜交情尋常,平日甚至還有些齟齬,但是談起這種話題卻仍是一個立場,「不管怎麼說,這都不是我等之福,日後說話做事恐怕要更小心了。不過,此事影響最大的恐怕仍然是這位袁指揮使。外官終究難比中官,日後他能否像現在這樣隨意進出宮闈還未必可知。」
皇帝極其信任的兩位內閣大臣並未在這樣一個禁忌話題上浪費太多時間,很快就在路上商議起如何就鄭和等人回京事和禮部合議,如何發文交趾大軍等正經事,煩惱很快也就轉到了另一個方向——今年剛剛免了順天府某些地方的賦稅,各地也天災不少,這賞賜是一樁,交趾軍費是一樁,北京城和宮城營造又是一樁,最頭痛的只怕就是戶部尚書夏原吉了。
涼殿乃是黃琉璃瓦歇山式頂,前殿接卷棚報廈,居中設皇帝寶座。此殿後臨水池,用管道引水入宮,又由巧匠所制管道和諸多機關放出水霧,因此殿內頗為涼爽,袁方一入內就感到一股沁人涼意撲面而來,通身大汗息了一半。和兩位離去的內閣大臣猜測的不同,他今天並非自行來見,而是奉旨而來,此時早就做好了準備。
「朕吩咐你抽調的人可曾預備好了?」
「回稟皇上,臣已經從各地抽調精銳緹騎一百人,都是往日偵辦過大案的行家裡手,兼且身家清白並無牽掛,以往辦案之中並無有劣跡不法之事。臣已經將一應人等登記在冊,呈請御覽。」
眯起眼睛端詳了一會伏地拜謁呈上名冊的袁方,朱棣便吩咐身旁的小太監上去拿過名冊。等到在御案上將名冊打開,細細審視那籍貫出身等種種信息,他不禁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紀綱畢竟做了不少他不能下旨去辦的事,即便最後不是自尋死路,他一樣都會殺了他,橫豎天下能當錦衣衛指揮使的人多的是。只不過,隨意簡拔的一個袁方能用得這般順手,這卻是意外的驚喜了。這名冊上沒有一個河南籍的校尉,沒有一個是南北鎮撫司的人,倒是囊括天南地北,官職最高不過小旗,怎麼看也不像是安插私人。
「好,很好。」
朱棣素來很少贊人,此時卻破天荒說了這樣一句贊語。示意袁方起來,他索性吩咐其從錦衣衛中抽調精幹軍官補入東廠,又直接點了一個人名:「東廠初置,第一就要定刑名。你之前提拔的那個北鎮撫司鎮撫不錯,調他到東廠為掌刑千戶,你再挑一個妥當人為理刑百戶。其餘人等再一一填充,你自己多盡些心力。對了,朕之前下旨太子千秋節罷賀禮,官員中間可有什麼議論?」
袁方這前頭一番話還來不及琢磨完,後頭又砸來這麼一句,饒是他素來自詡精明機敏,仍是愣了一愣方才答道:「臣謹遵聖意。至於皇上所說後一件事,文武官員之中確實有議論。但之前兩年連罷太子千秋節賀禮,多數文官都是親自寫的字畫之類,內閣大臣則是送書,聞聽此事不過是稍有嗟嘆。倒是不少功臣都備了厚禮,如今用不上也就鎖進了庫房或是另行處置,私底下頗有一番議論。」
雖說如今這批東廠人員都是打錦衣衛中挑,但朱棣素來對監查臣下極其熱衷,永樂初年重設錦衣衛之前就撒下了一批探子,自然知道袁方不曾虛言誆騙,心中滿意不禁又多了幾分。隨手拿起御案上的茶呷了一口,他便隨口問道:「那幾個要犯如何?」
由於朱棣不曾具體指名,袁方恰好想起之前收到的張倬急信,遂急中生智地躬身道:「前太子洗馬楊溥仍是讀書不輟,家裡人隔一段時間便送進幾本書去,臣早就吩咐獄卒不許打擾。前山東左布政使杜楨每日在獄中踱步背誦,閒來無事就討來紙筆練字,臣讓人審視過,寫的是《禮記》。前樂安縣令孫亮甘天天在牢房中朝天叩頭,希望能謁見皇上……」
「不要提那個不自量力的樂安縣令!」朱棣厭惡地皺起了眉頭,隨即冷笑道,「上一科進士居然取中了這樣的人,楊榮他們竟是走了眼!一個他,一個孟賢……這種人關在錦衣衛獄也是占地方,你待會傳朕旨意,革除他功名誥封,逐回原籍永不敘用。殺了他還污了朕的寶刀,沒來由讓人噁心!」
袁方提出此事只想做一個了結,原本還做好了心理準備,若是皇帝不想留孫亮甘活命,他就立刻派人去江南將孫氏兄弟悄悄處理了,免得留下後患,卻不想朱棣甚至不屑於殺人。聽到皇帝對於楊溥和杜楨沒有任何表示,他不由得在心中嘆了一口氣,旋即躬身告退。然而,他才退後數步,就聽得上頭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楊溥那個書呆子不用管他,他想讀書就讓他繼續讀!至於杜宜山……去御書房找兩塊徽墨,再取玉版紙兩百張給他,若有寫好的呈給朕看!」
這算是什麼處置?
任憑袁方想破腦袋,也想不通這番處置究竟代表什麼,只得答應一聲退出了大殿。他才沒走多久,朱棣順手拿起了案上另一份文書,翻開來一打量卻是宗人府為陳留郡主朱寧選儀賓的結果。然而,看了不多久,他就惱火地冷笑了一聲。
「清一色都是功臣子弟,哼,這幫傢伙只會揣摩上意,自作聰明!」
提起硃筆在上頭一抹塗掉了那三個名字,朱棣在下頭重重批道——「駁回重擬」。
正當他倦勁上來預備歇個午覺的時候,一個小太監忽然疾步從外頭奔進來,離著御案老遠便雙膝跪下叩頭,隨即大聲稟報說:「啟稟皇上,文淵閣大學士楊榮金幼孜求見。」
聞聽此言,朱棣不禁眉頭一挑。這兩人剛剛告退辦事,怎麼這一會兒卻又再次求見?情知楊榮機敏練達,金幼孜亦是敏捷之人,必不會無事求見,他當下就吩咐傳召。待到兩人匆匆進來謁見之後,他便開口問道:「何事如此匆忙?」
「啟稟皇上,濟南府急報,欽差張越和陸豐車馬在孝萌水遇襲,得天之幸毫髮無傷,如今已經安然抵達濟南府。隨行軍士格殺十九人,擒獲七人。」楊榮想起濟南府兩位布政使在奏疏上特意指明的一點,臉上不禁有些不自然,「由於炎夏不好運送屍首,張越下令隨行軍士斬下那十九人的首級硝制懸於旗杆之上開路,到達濟南府之後引起軒然大波。擒獲的七人在下獄之後就全都詭異自盡了,宋禮一氣之下將當值獄吏悉數下獄審問。」
「好,很好!」
儘管仍是和先頭讚賞袁方一模一樣的字眼,但此時從朱棣口中吐出卻多了一種深深的煞氣。他看也不看兩個面沉如水的內閣臣子,怒極反笑道:「光天化日竟有這種咄咄怪事,他們還敢說這是太平盛世?宋禮又是老又是病的,此事怪不著他。讓按察副使和幾個按察僉事好好查,若是給不出交待,他們自己按照縱盜之罪看看自己是什麼罪名!」
金幼孜見朱棣一味只揪著按察司不放,心頭不禁有些不忿,當下便上前一步提醒道:「皇上,張越遇襲之後硝制首級懸於旗杆,無異於泄私憤用私刑,不可不問……」
「這有什麼好問的!」朱棣皺眉掃了金幼孜一眼,冷冷笑道,「朕派他去山東就是讓他去殺人的,如今四百多號教匪悉數伏誅,這回程中又殺了十幾個,自然是殺得好!將逆民首級高懸於旗杆開路,正好可以震懾那些不法之徒,有何不可?早知道那七個俘虜會在按察司大牢中不明不白丟了性命,還不如將那七人一併殺了!」
皇帝這殺氣騰騰的口吻讓金幼孜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而一旁的楊榮卻在心裡冷笑——金幼孜還真是老糊塗了,皇帝分明想要張越見血,而且越多越好,這一次的事情豈會去追究他的過失?只是,瞧著皇帝的這種手法,仿佛是將張越硬是往某條路上逼……
杜宜山啊杜宜山,你就算再會教學生,只怕也架不過天子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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