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洞房花燭夜
杜家嫁女高朋滿座,張家娶婦同樣是賓客盈門。儘管事先就知道這一天異常難熬,張越還為此特意養精蓄銳了好幾天,但是,像提線木偶一般被人折騰了一整天,當他真正邁進那間喜房,又由著那兩位親友女眷擺布勉強吃了長壽麵,等到閒雜人等全都離開,兩扇大門終於合上的時候,他幾乎感到渾身上下散了架子,沒有一處不酸疼的。
喜房的窗紙上貼著大紅喜字,四壁亦是裱糊了一層吉祥如意的銀花紙。紅喜字燈亮堂堂的,喜字圍屏前的大紅蠟燭燒得正旺,橘黃色的火苗映照在炕上那頂紅羅大帳上,愈發給這屋子平添了幾分喜氣。然而,他的目光仍是須臾就投向了端坐在身邊的杜綰。
之前在這兒拜了天地飲了合卺酒,張越甚至沒來得及好好看上自己的未來妻子一眼,就不得不到前頭去應付各方親朋,幾圈下來肚子裡也不知道被灌了多少酒。雖說進喜房之前母親早已體貼地準備了滾熱的醒酒湯,他一氣喝了一盅,可腦袋仍覺得有些昏沉。此時此刻,瞧見杜綰亦是轉過頭來看自己,他不禁笑了笑。
喝合卺酒的時候,第一次瞧見杜綰作這樣盛裝打扮的他很不習慣,不單單是那沉重的珠冠和霞帔麗服,還有那面上的厚厚脂粉,都是他平素從未看見過的。雖說那妝容極其富麗並不損顏色,但終究比不上此時已經一如平常面目的杜綰。
「外頭賓客太多,結果讓你在屋子裡枯坐了這麼久。」起身信手去倒了兩杯熱茶,張越方才再次回到炕上坐下,將其中一個茶盞塞到了杜綰手中,又輕聲問道,「雖說最初用了一些點心,剛剛又吃了壽麵,但這一回一鬧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消耗了多少,你還餓麼?」
任憑是誰,被那一頂數斤重的頭冠壓了足足幾個時辰,路上又是顛簸之後又是拜堂合卺安帳等等,這會兒雖說早已卸妝,但杜綰仍然是頭痛脖子酸,愣愣地接過茶盞,她的第一反應便是一飲而盡。聽到張越問餓不餓,她方才感到腸胃空空,奈何這一天實在太過緊張,她此時完全沒有吃東西的胃口,便直截了當地搖了搖頭。
「我可吃不下那些油膩膩的東西。」
「自然不是那些做得好看吃著卻不舒坦的點心。」張越笑呵呵地從禮服底下拿出了兩個柑橘,三下五除二將其剝了開來,又將橘瓤塞給了杜綰,「這是之前英國公府打發人送來的,我瞧著顏色喜人,再說這柑橘甘甜解渴,就悄悄藏了兩個,你先吃了解解渴墊墊肚子。」
饒是杜綰事先想過這新婚之夜會是怎樣的情形,此時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心頭頓時少了幾分緊張。剝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確實甘甜生津,她便側頭打量著張越,見他那額頭在燭光之下顯得油光光濕漉漉的,便遞了一塊帕子上去。
「都是九月的天了,看你這一頭油汗,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幸好大哥和二哥幫忙擋了好幾回,否則我今晚只怕就得橫著進來。」想起那些頻頻起鬨的勛貴子弟,張越忍不住心有餘悸,拿起帕子擦了擦臉,他便索性脫了身上大衣裳盤腿上炕,因見杜綰的臉上紅撲撲的,他便下意識地說,「瞧你熱的,屋子裡既然燒了炕,那身衣裳先脫了吧?」
北方的九月已經是臨近冬季,為防新房寒冷,這炕更是早就燒了起來,屋子裡自然是溫暖如春,張越這話原本沒有任何錯處。然而此時話一出口,對坐著的兩人卻全都愣住了。一個察覺到其中的語病,一個不但臉色愈發紅了,而且還又嗔又怒地瞪過去一眼。
「我是說外頭那件禮袍不如先脫了,穿著著實累贅。」張越勉強補充了一句,卻感覺到自己越描越黑,索性輕咳一聲說,「都快到子時了,難道我們倆就這樣對坐到天亮?」
「當初爹娘成婚的時候,就是守著花燭坐到天亮的。那時長輩們說,若是左邊花燭先滅,則將來新郎壽數先盡,若是右邊花燭先滅,則是新娘。所以,得眼睜睜守到一隻花燭盡了,然後吹熄另一隻,夫妻方才能同生共死。」
杜綰望著帳子上頭懸著的那盞紅喜字燈,旋即方才收回目光,眼神清亮地看著張越:「雖說娘從來沒有怪過爹,雖說爹心中也有愧疚,雖說他們一直都很和睦,但我知道,其實娘當初寧可顛沛流離跟著爹行走天下,也不願意在家中一日日苦等他回來,一日日在油燈下裁減衣裳,卻不知道良人是否平安,不知道那衣裳將來是否能穿上良人的身子。」
張越並沒有想到杜綰會在新婚之夜對自己說這些,但此時此刻聽著這些發自肺腑的言語,他方才漸漸體會到了杜綰的心意。
「既然已經是夫妻,不管從前如何,我只要你以後答應我,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什麼理由,你都不能打著為了我好的名義把我留在你自以為安全的地方,就像爹爹那樣……那時候,他以為只要他一走便可先保全忠義,以為留著我們母女在鄉間,靠著家產田產便能豐衣足食,以為即使有什麼萬一,我和娘也能好好過下去……可這世上不是活著就夠了,也不是只有衣食就夠了。既然是夫妻人倫大義,不論遇上什麼事都應該互相扶持。」
「你放心,我都答應你。夫妻本是同林鳥,若逢有事自然要彼此攜手。」
聽到張越這句話,杜綰頓時感到心裡頭那根不知道繃了許久的弦一下子鬆弛了,那肩負了多少年的擔子也忽然消失了,而自己的背後則是多了一個堅實的倚靠。想到拜別父母時他們那欣慰的目光和笑容,她沒有躲避張越攬過肩頭的手,而是任由他箍著自己的肩背,又輕輕伸手解開了外頭那霞帔的扣子。
富麗堂皇的霞帔飄然散落在地,隨即便是那一襲雲霞練鵲文褙子,當張越看到杜綰貼身穿著的那件顏色喜慶的大紅遍地金緞子銀紅縐紗里子的對襟衫子時,那滿屋子的紅色終於讓他一下子放開了所有矜持等待,隨手放下了那高高掛在帳鉤上的大紅羅帳。
「唔……」
初試雲雨,張越惦記明日新婦要拜見長輩,不敢太過癲狂,不過是淺嘗輒止。然而,本該累了一天倒頭就睡的他卻絲毫沒有睡意,而杜綰亦是醒得炯炯的。兩人就這麼在炕上側身面對面四目相對,也不知過了多久,杜綰方才聽到張越輕聲嘟囔的聲音。
「哪怕是拜師的時候已經知道先生是大有名頭的人物,我也一直都以為先生是孤身一人,直到後來才知道他在老家還有家眷。先生盡心盡力教了我四年,所以最初見到師母的時候,我很擔心她不待見我,可那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知道麼,那時候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其實也心虛得很,而且那心虛還維持了好一段時日。」
「自從師母流露了那種心意,我就覺得有些惶恐,或許說是不自然。騙到了一個世上最盡心盡責的先生,若是真的娶了恩師唯一的愛女,這豈不是好事都讓我一個人占了?」
「人家都說我少年沉穩,可我是不得不沉穩。偌大一個家族,上頭都是頂尖的高官,若是我不能靠自己嶄露頭角,那麼就只有被人遺忘在一邊。若是只有我一個人也就罷了,但是我還有爹娘,又有了妹妹,如今還有你,有先生和師母,我就只能愈發沉穩,但誰知道我的骨子裡,也和別人一樣有恣意,有時候也想肆無忌憚一回?」
「大姐夫曾經問我是否喜歡你,我沒有答他,但這句話我可以現在答你。綰妹,婚事是我自己向祖母求來的,我自然心裡有你……」
杜綰越聽越覺得詫異,待看到張越的眼睛已經漸漸合上,嘴裡仍在嘰里咕嚕,隱約還能聞到一股酒氣,不禁恍然大悟——原來他竟是喝醉了酒說醉話。雖則那心裡有你四個字已經低不可聞,但聽在她耳中卻是別有一番滋味。腦海中一閃晃過那個衰裳縞素服喪的身影,她不由得想起了顧氏當初在桂花林中的一席話。
「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為人父母尊長,誰不是為了晚輩著想?不論是高門大戶還是書香門第,誰都知道戲文上那些私定終身後花園是不明就裡的傢伙寫出來騙人的。我知道你心裡頭的顧慮,但這婚事不但是你們兩個小輩的事,還是兩家人的事,更關係到你還在獄中的父親。
和杜家結親固然是有一條是因為杜大人,但我也從靈犀那裡聽說了綰姑娘你的人品性子和擔當。如今大家千金要多少有多少,可關鍵時刻能沉住氣的卻少有。即便孟家沒有出那樣的事情,那位四姑娘不必守孝,我心裡也早就打定了主意,孟大人功利心太重,和你爹的風骨相差遠矣。今天你娘答應了,我實在是鬆了一口大氣。越哥兒的父親雖說不是我親生,但我膝下四個孫子,將來卻必定要看他的,我就將他託付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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