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六章 天子好名,書法之道亦是大道
四夷率土歸王命,
都來仰大明。
萬邦千國皆歸正,
現帝庭,朝仁聖。
天階班列眾公卿,
齊聲歌太平。
謹身殿剛剛落成便迎來了朱棣遷居北京之後的第一次朝會。鐘鼓司齊奏四夷舞曲之中的《殿前歡》,天子安坐之後,幾個蕃使在人導引下往這邊來時,儘管曾經在會同館中由禮部侍郎教導禮儀,但在金碧輝煌和絲竹管弦中仍是幾乎迷失了方向,束手束腳屏氣息聲,一個個看上去仿佛是蹣跚學步的提線木偶。
在兩邊排班入見的那些烏紗帽紗羅袍的官員當中,披紫貂氅穿麒麟服的張越極其顯眼,但更引人注目的卻是他腰間的佩劍。別說文官,就是再功勳彪炳的武官,在這種場合也不能佩劍,然而,結合先前的傳言,但使聰明人都知道這佩劍恐怕是天子很快就要收回的,自然不會在這種時候提出什麼質疑。即便如此,仍不免有人多瞧上幾眼。
由於是在朝會上,文左武右,諸如安遠侯柳升和保定侯孟瑛這樣的姻親長輩都是在勛戚班中,在此等場合自然難能打招呼。說是御殿,但文武百官都是在謹身殿下丹墀御道排班,站在相對末尾的他恰是看到岳父杜楨和楊榮等人從身旁走過,在自己上首不遠處站定。
文武大臣一拜三叩頭,這朝會就算是開始了。謹身殿規制極大,站在這個位置,張越只能看見那恢宏的宮殿,根本看不到大殿之內的寶座,更不用提看清朱棣是什麼樣子,因此他絕對相信十年京官不識天子的說法。大殿門前站著無數明鐵甲冑的錦衣衛大漢將軍,文武兩班背後甚至還有執刀校尉,肅殺之氣挾著赫赫威勢迎面而來。
第一次上朝的他最初還有些新鮮,但在寒風中站的時間長了,更知道監察御史和鴻臚寺官員都瞪大眼睛準備糾劾失儀官員,他站在那裡自然一動不能動。只聽得禮部官員在殿內引導蕃使獻表陳詞,皇帝又口授敕命,他漸漸明白為何明朝皇帝不喜歡上朝。這還是御殿,若是御門上朝,皇帝除了有傘蓋之外也是風吹日曬雨淋,誰樂意做這種苦差事?就當他幾乎走神分心的時候,耳中乍然聽到鴻臚寺官員一聲高喝。
「奉議大夫張越!」
張越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連忙肅然出班,由台階而上,旋即跨入大殿。此時兩旁尚有蕃使、勛戚班和高品文武官,他解下腰中佩劍雙手捧起,行至御前方屈膝跪下:「臣奉旨視寧波市舶司事,蒙皇上親賜佩劍,幸而彈服眾官,肅清賊黨,如今事成歸來,特繳還天子劍。」
一個小太監疾步從御階上下來,躬身接過那把寶劍之後,又拾級而上,在御前雙膝跪倒將其高舉過頭。眾目睽睽之下,拿起這把劍的朱棣卻做了一件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他竟是信手將劍從鞘中拔出,左手食指中指在劍脊上緩緩抹過,隨即微微點了點頭。
「朕雖然深居宮中,卻也聽到過外頭的傳言。大約眼下也有人在想,這把劍是否真是先頭朕賞賜出去的那一把。」
朱棣的聲音中蘊含著一股說不出的陰風,颳得大殿中一片寂靜,仿佛連那些呼吸聲心跳聲都一下子全都停止了。而他卻只是冷冷掃了一眼眾人,語氣更顯森冷:「朕先前賜張越麒麟服一襲,寶劍一口。如今倒是人人知道那是天子劍,諸卿消息靈通啊!」
儘管面前乃是外邦蕃使,但朱棣絲毫沒有就此罷休的意思,竟是站在那兒拎著寶劍,與其說是皇帝,還不如說更像是一個滿腹怒火殺心的將軍。此時此刻,他陡然提高了聲音,偌大的謹身殿中頓時滿是他的咆哮聲。
「沒錯,朕賜給他的就是朕的隨身佩劍,就是朕起兵靖難數次北征的佩劍!既然要揣摩朕的心思,就該揣摩得再透徹一些,怎會以為他敢用假的來糊弄朕?朕是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的人,朕的劍更是殺人劍,不是那種軟綿綿只能做擺設的玩意,難道朕還認不出真假來?你們在背地裡做的事情,你們在背地裡傳遞的消息,別以為朕看不到聽不到,倘若有人為了別人許的前程不要腦袋,那麼朕可以成全他!」
恰在御前的張越給那回聲震得耳朵嗡嗡作響,他毫不懷疑這番中氣十足的話足以讓殿外大多數的人都聽見,他也毫不懷疑,要是之前呈上一把造假的劍上去,朱棣這時候會不會在暴怒之下直接一劍砍了他。直到警告夠了,上頭的聲音方才倏然一變。
「張越,把你在寧波的事情奏一遍。」
所謂朝會上的奏事,其實只不過是大聲朗讀自己的本章,因此要求美儀容,大音聲,要是沒有這樣的自信,鴻臚寺和通政司還可以代奏。被朱棣剛剛那襲話一激,張越竟是忘了從袖中拿出自己的本章,索性朗聲說道:「臣奉旨下寧波市舶司查歷年朝貢使及開海禁之事,訪得市舶司提舉范通不法事……」將一樣樣勾當呈報了一遍之後,他卻陡然之間詞鋒一轉。
「陛下治通倭者以重刑,則此後奸民不敢放縱;以大軍沿海捕倭,則倭寇海盜無法安居,沿海可安享靖寧;以天朝財貨通商各國,則各國慕大明威名;如今沿海各地百姓稱頌陛下,今後望風而稱吾皇聖明者將遍布天下諸夷。」
儘管不少文官仍不以為然,但眼見剛剛暴怒的朱棣這會兒已經悠然坐下面露笑意,誰也不會在這種時候跳出來當炮灰。犯顏直諫是一回事,但明知道必死還要觸霉頭又是另外一回事。而剛剛在直房聽到張越那一段剖析的六部官員更是個個面露沉思之色,即便是號稱「每朝兼奏三部尚書事,誦牘如流」的禮部尚書呂震,這會兒也在琢磨張越先前說出那番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某人開了海禁不夠,還要挑唆天子去打日本?
如果是這樣,那就該挑唆皇帝,而不是在直房裡對他們這些六部官員說。雖說金幼孜對張越頗有微詞,但他呂震可不認為張越就那麼不知天高地厚。須知皇帝性子是最難捉摸的,若以為是張家人就可重用那就錯了,沒看見張家長子張信如今還窩在交趾那塊地方?
朱棣卻沒有往深處琢磨張越這是什麼意思,看到一群頗懂漢語的蕃使在聽了張越的陳奏捕倭和通商之事後個個大喜過望,甚至一個個拜伏於地連連稱頌,他心裡甭提多得意了。揚威域外,萬民稱頌,這原本就是衡量明君的標準,倘若稱頌的萬民之中還要加上番邦子民,那豈不是更加讓人滿意的結局?
大悅之下的他自然覺得張越這才是真正體察自己的心意,當下少不得嘉獎勉勵了一番,然而就在這時候,夏原吉卻忽然站了出來:「皇上,張越繳旨之後尚無職司,其人既然善於財賦之道,請准其戶部行走學習機務。」
話音剛落,呂震竟是笑容可掬地也出班奏道:「皇上,張越敏於倭事,可於禮部任用。」
這兩位尚書忽然出來爭搶一個人,別說殿上文武都愣住了,就連朱棣也呆了一呆。他饒有興味地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張越,忽然笑了起來,旋即便毋庸置疑地擺了擺手:「他未必擅長六部的瑣碎事務,你們不用爭了,朕自有主意。」
自從有了太子監國之後,朱棣除了自己親自任命的閣臣以及六部尚書之外,並不經常召開朝會,也很少見尋常官員。如今起居都移到仁壽宮之後,他更是隨心所欲,一旦脾性上來或是風痹症發作,就連親王公主也會吃閉門羹,但若是心性好的時候,偶爾還會叫來沈度沈粲這樣的文學臣子來寫寫字,時常也有親筆墨寶賜給親近臣子。
此時下朝之後回到仁壽宮,朱棣就興致大發,卻是專心致志地站在書案前寫字,心情很是不錯。信手劃下最後一筆,朱棣便滿意地看著那墨跡淋漓的白卷,隨即頭也不抬地說:「朕素來愛書法,最喜沈民則的字,端的是婉麗飄逸,雍容矩度,你的那一手字能學到沈民則的三分,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書法亦講究剛柔文武之道,這也是大道。該硬的時候就得硬,該軟的時候不妨軟。但若是朕看來,寧可過猶不及,亦不可稍遜三分。」
這是一幅橫卷,朱棣剛剛寫字的時候用鎮紙壓了一頭,卻命張越用手拂著另外一頭,恰是把他當成了人形鎮紙使喚。此時聽到這句話,張越愣了一愣,連忙點了點頭。
「多謝皇上提醒,臣這手字只是臨帖,當面卻只是向大沈學士討教了兩回。以後定當謹記文武相濟,剛柔並施之道。」
「沈民則為朕草詔十餘年,不少年輕士子想敲開他的門路,或是寫字或是寫文章,可無不吃了閉門羹,平日往來的也就是幾個密友。除了沈民願之外,楊士奇與其同入翰林十餘載,最為相得,其次就是你岳父了。你能討教兩回,那還是借了你岳父的光!」
朱棣很滿意張越的回答,又笑著打趣道:「杜宜山和沈民則一樣的脾氣,只交相合之人,別的人絲毫不理會,就連你家這姻親也不常走動,算得上是一大怪人。別人還擔心朕拔他入閣,卻不想想他這張冰山臉比楊榮的傲臉更勝三分,再加上敏於文字卻也有些傲骨的金幼孜,只怕這三個一言不合就得翻臉……話說回來,你二伯父此次用兵進退有度,加上他先前在交趾的戰功,歸來之後就可封爵了。你心性英果機敏,這幅字帶回去掛在你家瑞慶堂,三日之後再來見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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