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五百七十一章 文者人才濟濟,武者寥落無光

    第五百七十一章 文者人才濟濟,武者寥落無光

    當大明朝的官員是個體力活,當大明朝的閣臣更是個體力活。當張越隨領路的內侍見到御駕之後隨行的楊榮金幼孜兩人時,他再一次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

    一個月不到的功夫,不知道是因為塞外天氣還是因為勞心勞力,兩人看上去都憔悴了許多。往日最重邊幅儀表的楊榮烏紗帽兩邊露出了寸許長的亂糟糟頭髮,下頜的鬍鬚也是參差不齊,兩隻眼睛密布著血絲。

    此時還在大軍行進當中,因此兩人聽那內侍說皇帝吩咐讓張越先來見他們,立馬對視了一眼。兩人同僚多年,但凡北征便是搭檔隨行,不管暗地裡是否有別苗頭較勁,卻都知道得顧個場合,這時候便是楊榮先開腔,三兩句話將那內侍打發了回去。等到人消失在視野中,楊榮金幼孜才策馬靠近了張越,後者低聲問道:「太子殿下的平胡表可準備好了?」

    「兩位學士放心,送平胡表的一行人明日就應該到雲州了。」

    「那就好。」

    楊榮一面說一面不動聲色地往左邊瞧了一眼,見禮部尚書呂震正和隨從說話,不禁想起了之前呂震迎駕時,皇帝那有些古怪的態度。他為人機敏多智,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探知京師轉呈奏摺之外的事,只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向來不喜歡呂震這個睚眥必報的禮部堂官,但卻不得不忌憚那手段。畢竟,閣臣雖重,卻只有五品,就是年紀輕輕的張越,在品級上也和他平起平坐,而禮部尚書卻是二品大員。倘若單純呂震倒台,他絕對樂見其成。畢竟,當初他險些被呂震方賓等人逼去就任國子監祭酒。幸好皇帝知道那些人的心思,沒有答應,否則,哪裡還有今天的楊學士?

    「楊學士?」

    由於心裡頭亂七八糟的思緒太多,楊榮幾乎只是靠身下坐騎自己認路,甚至連抓著韁繩的手都不知不覺鬆了。直到聽見旁邊的這一聲提醒,他這才一個激靈反應了過來,一側頭就瞧見張越遞過了一截韁繩。恍然大悟的他不自然地接了過來,見金幼孜已經落下了幾步遠,赫然是正在馬背上看什麼奏摺文書,他頓時露出了苦笑。

    他都忘了,眼下是隨軍途中,這些天他們都是這樣過來的。別人可以指望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可他們在朝中就屬於頂天的那一類,若是天降雷霆,首先殃及的就是他們。於是,他便定了定神,又向張越詢問了一番京師的情形。

    張越固然明白楊榮最想知道的是什麼,但這種四周都是閒雜人等豎起無數耳朵的情況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顯然不行。楊榮是永樂十六年戊戌科的主考官,是他名副其實的座師——儘管朱元璋朱棣兩代最厭惡的就是文人串聯結黨,一個覺得科舉挑選的都是沒用的年輕人,廢了科舉數十年;一個則是忌諱科場主考官和取中的進士有往來,嚴防師生結黨。但這一層師生關係在天下讀書人看來卻也是不容質疑的,哪怕他早就拜在了杜楨門下。

    因此,他從軍糧轉運說到民夫徵發,從朝會事宜說到人員任免,看似事無巨細,但卻是在旁枝末節上兜兜轉轉,大部分重要話題都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儘管如此,他仍是注意到楊榮的眉頭一點一點緊鎖了起來,心中自是明白對方體會了自己的意思。

    自從太祖皇帝朱元璋廢宰相而尊六部之後,千百代文人的宰相夢就此終結,而自打被選入直文淵閣之後,楊榮便覺著這同樣是一條名臣之路。只是要做名臣,首先就得有明君,而且還得不止是一代的明君。朱棣如今對他越發寵信,此次北征更是委以軍務,他要做的不但是維繫並加固這份信任,更得讓東宮登基後也對他同樣信賴。

    在心中仔細計算了一番張越的話,他便有了計較,當下也不再問朝事,而是隨興地聊起了其它事。當知道張越祖母如今身體不好的時候,他不禁想起了早逝的父母,面上就有些不自然。無論是父喪還是母喪,他都是因朱棣下旨奪情,葬了父母就歸京任職。雖說這也證明了皇帝確實離不開他,但於孝道而言卻是大虧。

    於是,他便有意岔開這個讓人黯然的話題,當下便笑說道:「你家祖母也是有福之人,家風嚴謹人才輩出,並沒有人單靠家門蔭庇。你年紀輕輕就名動天下,全都是憑的實打實的功勞,起頭還有人不服,如今恐怕是沒人質疑了。就是煥章,在學問上頭也極其紮實,為人又腳踏實地,將來也必然大有成就。對了,你回京之後可見過他?他能夠以監生入都察院並非全是我的舉薦,南北京國子監祭酒和司業全都保舉了。」

    見楊榮說起此事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張越不禁欣喜顧彬得了一位名師。他那位孤傲表兄拿著那錦囊多年,卻是為了他張越的事方才登了楊家門,而楊榮為此收了這樣一個弟子,恐怕不但是為了全昔日恩義,也是看重那人品。這時候,想起那天路遇顧彬時對方吐露的打算,他便索性坦白道:「我回京之後確實見過他,只是他對我說,來年還想再應鄉試。」

    「唔?」

    把一卷書放進馬褡褳的金幼孜這時候正好策馬過來,聽見這話便笑道:「勉仁,你這個弟子倒是有志氣。雖說從太祖爺開始,我朝拔擢人才便是不拘一格,別說是國子監優等出身的監生,就是布衣,也往往一次奏對合意就拔擢為布政使。只不過他還年輕,走一走科舉正途並不壞,好歹也算是一次經歷。說起來,咱們當初建文二年這一科真是人才濟濟……」

    話一出口,金幼孜頓時後悔了,連忙拿話岔開。只是這一來,三人就都有些尷尬,張越甚至有意墮後了幾步。建文二年那一科確實是群星璀璨,單單入閣的就有胡廣金幼孜楊榮三個人,其中胡廣還因為相貌堂堂而被建文帝親自簡拔為狀元,而胡靖、吳溥、楊溥、胡濙、顧佐等等都是赫赫有名,反而是因其貌不揚被黜落為榜眼的王艮殉建文帝飲鴆自殺。

    張越甚至還記得後世一句一針見血的話——建文帝最大的貢獻就是為永樂朝選出了一批名臣。


    耽誤了這麼些時候,他猛地想起袁方自打進入那輛馬車之後已經過去了許久,心裡漸漸地擔心了起來。朱棣如今越發暴躁,他曾經親身經歷過這位天子的怒火,此時不由得更留心前頭那輛馬車的情形。無奈這北征大軍浩浩蕩蕩,馬蹄聲腳步聲刀具摩擦聲,而數萬人的呼吸聲匯集在一塊也是了不得的聲音,更何況塞外的風本就大,他根本聽不出動靜。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方才看到前頭車駕上下來了一個人。目力極好的他一眼就辨認出那是袁方,見他上馬時身手還利索,總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至少,這代表皇帝沒有在一怒之下摔什麼硯台茶盞之類的東西泄憤。然而,這心思剛過,就有人朝他這邊飛跑了過來。

    「張大人,皇上召見!」

    因出塞之後大部分路途都在荒野之中,為防沿途補水困難或是水源不夠數十萬人馬飲用,除了用武剛車運糧之外,隨行大軍的還有滿載清水的水車。畢竟,斷糧還能靠宰殺牛羊,斷水就真正危險了。於是,由於清洗不便,哪怕是天子的座車,也只是在回師到了開平之後仔細洗刷過一次,但原本鮮艷的朱漆不免黯淡了許多。原本天子車輅決不許臣下登乘,但此次親征在外,也沒有那麼多文官在耳旁嘮叨禮制,因此朱棣自是不在乎這些規矩。

    眼看兩個宦官打開了那兩扇雕木沉香色描金香草板車門,張越便定了定神,穩穩登上了車。車廂的前部設有兩個朱紗簾蒙著的通氣窗,只是由於車廂中不好點燈,光線就顯得有些昏暗,他雖影影綽綽地看見四周車板上雕刻著無數瑞獸瑞禽,卻認不出是什麼。

    和尋常馬車不同,這車廂高達六尺,縱使昂藏大漢亦能挺直腰,只是在這顛簸的馬車走路實在難為,他雖竭力穩住步子,但最後下拜的時候仍是一個踉蹌,所幸借著下拜的動作遮掩住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到耳邊傳來了皇帝的話。

    「朕讓你先期回京,你所見情形如何?」

    「回稟皇上,臣所見上下用命,井井有條。」

    「井井有條?廣東颶風失了倉糧,南北直隸水災淹沒田地無數,就是道路橋樑也都泡在水裡,朕派了這麼多人監運軍糧督運軍餉,居然還出現失期,這就是你所說的井井有條?」

    「皇上,哪怕是上古堯舜之年尚且大水泛濫天災年年不絕,如今有颶風水災,上下卻齊心協力度過難關,亦足證井井有條。至於軍糧軍餉,臣回京之後遍閱賬冊,深信上下官員並無怠慢之心。皇上凱旋天下皆額手稱慶,況且天下豪勇兒郎盡皆隨征,上至朝堂官員,下至隨運民夫,大多有親人在軍中,將心比心,誰願意自家子侄於斷糧之危?」

    剛剛見了袁方,聽其事無巨細稟報了京師動向,此時聽到張越這麼說,朱棣反覆思忖,倒是有些信了。只是張越既然說遍閱賬冊,他少不得挑了幾條一一詢問,見其對答如流,更是覺著他回京之後至少沒有偷懶,便滿意地點了點頭。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張越奏完這些,竟是雙手呈上了一卷東西。

    那天去了兵仗局之後,張越回到家裡就抽空寫了這個條陳。大明的火器在同時代也算得上是極其先進的,尤其是神機營,但神機營畢竟不可能無限制地擴充人員。而且,之前朱元璋打天下時的那種兵種配備已經不再符合現在的實際情況,否則皇帝也不用專門設立三大營。因此,他呈上那捲札之後,就說起了兵仗局的最新兵器配備問題。

    上首的朱棣聽著聽著,便忍不住展開了手中的卷札細細看了起來,最後若有所思地看了張越一眼。比起從前的潤物細無聲,張越這一次犀利尖銳了很多,不少言語都是一針見血,而且提到的情形都是他此次親征能夠看到感覺到的。他這麼重武備,這麼費勁苦心造出了京師三大營,但各都司的將兵比從前已經疲軟了許多。他雖然重視勛貴,卻也不想武將獨大,可如今第二代乃至第三代勛貴,已經是遠遠不如從前跟著他南征北戰的那些人了。

    軍職承襲應該寧缺勿濫,兵種配備應該合理專一,邊境屯田應該長效管理……林林總總數千言看下來,他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索性便低頭很是端詳了一番底下的張越。

    步入仕途四年,這個年紀輕輕的張家子弟屢立功勳,在兵部鍛煉了這麼兩年之後,此次一派出去,守御興和、主持開中、清查諜探,林林總總都做得很不錯。可惜,這巡撫宣府之職,接下來卻不能再給他。而當初曾經動心想賜出去的爵位,也還不能給他。

    「此奏朕會下廷議,你先退下吧。」

    等到下了車,重新上了馬背,張越方才抬手擦了一把汗,心想這一關總算是過去了。隨著大軍緩緩前進,他忍不住琢磨起了回京之後會被派到什麼艱苦地方頂缸——要知道,皇帝一向就是這麼幹的,幾乎沒讓他有過什麼安生日子——當然,再想巡撫一方恐怕是不可能了,至於在兵部再想往上升也沒了位子,須知再上頭就是侍郎尚書之類的堂官。最好的結果就是繼續留在武庫司,橫豎一切事務他都已經熟了。

    坐在馬上,他忍不住又想起了昔日讀過的徐達《平胡表》,忍不住眉頭一揚。

    「惟彼元氏,起自窮荒,乘宋祚之告終,率群胡而崛起。以犬羊以干天紀,以夷狄以亂華風,崇編發而章服是遺,紊族姓而彝倫攸理。」

    「顧惟一介之菲材,忝授總戎之重任,臨軒授鉞,俾救民於水火之中,分閫握機,幸折衝於樽俎之外。旌旗麾而淮沂下,金鼓震而青兗平。濟水盡曳其兵,萊陽競崩厥角。」

    「風驅雷厲,直搗大梁。電掣星馳,旋收西洛。濟師以略衛相,卷甲而趨邯鄲。率樓櫓發臨清,先聲動如破竹。策貔貅克通路,勇勢疾若燎毛。鎮戌潰而土崩,禁旅頹而瓦解,君臣相顧而窮迫,父子乃謀乎遁逃。朝集內殿之嬪妃,夜走北門之車馬。」

    儘管如今的蒙古比那時更為不堪,但草原上風雲忽變,還不能掉以輕心。終明一世,這草原上的大敵就不曾消停過,若是一個不好,二十年后土木堡事變更是丟足了朝廷臉面,再加上緊跟著的衛所頹敗,明軍無力的情形之後自中明至晚明幾乎沒怎麼改觀過。就拿眼下來說,那些文官之中名人無數,而武將中除了張輔,還有誰能稱得上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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