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初冬很有些寒冷,由於老太太顧氏發話,靈犀之前帶人在庫房裡翻找出了好些綢緞絹帛,又請來了好些裁縫,於是給上上下下都裁了幾套衣裳。等到一色都送了來,主僕們各自都是煥然一新,倒是給這肅殺的冬季添了幾分鮮亮。
所有衣裳的款式都是依著南京城那些流行式樣。老太太顧氏做了四套,不是寶藍就是天青。三位太太俱是三套,大紅鴉青玫瑰紫,喜氣之外不乏典雅。張怡和幾位姨娘則是桃紅茄花紫和嫩黃,各房裡的大丫頭都是松花色和淺紫,小丫頭們多隻得了一身淺青色的衣裳,穿上也都精精神神。男人們的衣服就沒有那麼多講究了,石青月白睢藍,不過圖一個莊重。
而剛剛定了親的張超這些時日如同木偶人一般被人支使得團團轉,僅僅量各式尺寸就讓他去掉了半條命,此外還被母親拉著嘮叨什麼衣服款式顏色,什麼婚後該住哪間院子,什麼該請多少賓客,新娘能有多少妝奩……總而言之,本就不滿意的張超幾乎是強自按捺著方才沒有暴跳如雷,到最後但凡碰到那一大堆媳婦婆子就避之唯恐不及。
「超哥兒都要成親了,接下來就是起哥兒,再接下來就是你,娘一定幫你好好挑挑……」
「別看超哥兒是老大,有些地方卻及不上你,這幾年他少說也有過兩三個通房。再加上你二伯母又不是好對付的婆婆,那個蘅姑娘嫁過來之後日子可未必好過。」
「越兒,你有沒有在聽?你這孩子平日倒是懂事,怎麼這事情上就不知道好好上心,就知道和你爹爹一個樣,說什麼順其自然……」
面對嘮叨個沒完的母親,張越也幾乎想學父親張倬那樣腳底抹油落荒而逃。兒子都是自家的好,媳婦都是人家的好,這本就是至理名言,所以他著實沒什麼好說的。眼看母親說著說著沒完沒了,他終於有些耐不住性子,正要找個藉口,誰知外頭秋痕忽然喜氣洋洋地挑簾進來。
「太太,太太!大老爺受了朝廷通報嘉獎,二老爺前一個月剛剛升了參將!聽說皇上恩准,大老爺不日之內就要回來探親,二老爺交待完軍務也能在大少爺的婚禮前趕回來,興許以後就要往京城任職了!」
「阿彌陀佛,你大伯父總算是把浙江海塘那檔子事解決了,這下可是苦盡甘來!你二伯母辛辛苦苦在家裡帶著兩個孩子,如今把你二伯父盼了回來,孩子的婚事也不至於有什麼遺憾!」
孫氏連珠炮似的感慨了一氣,忽然又想到這些事情其實和自己沒什麼相干,面上不禁微微一變,但不多時就恢復了最初的喜笑顏開。不但如此,她趕緊叫來一個丫頭,對著鏡子裝扮了一下,旋即便對猶在發愣的張越笑吟吟地說:「老太太那一頭指不定高興成什麼樣子,咱們趕緊去賀一賀!」
瞧見孫氏搭著一個大丫頭的手急急忙忙往正房那邊趕,張越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母親日漸肥大的腰身上。大伯父受嘉獎,二伯父升官,這自然是喜事,然而在這風風光光的喜事之下,三房這些年的努力就顯得很是黯淡無光。可不消一會兒,他便聳聳肩追了上去。
不管怎麼說,如今的境況都比當年好多了——做人不必得隴望蜀,只需要順其自然,然後在無數的機遇後頭找准合適的那個,小小加上一把力——這話可是仿佛無所不能的杜先生說的。
張信一心撲在浙江那條海塘上,整整四年沒能回河南老家,甚至也沒能踏進京城一步;而先頭即便是老太太顧氏的六十大壽,張攸也沒法趕回來祝壽。這一回兄弟兩人終於能夠暫時卸下朝廷重任趕回來,這張家上上下下頓時陷入了一片喜慶和歡騰之中。然而,主人和僕人們都忙忙碌碌的時候,小一輩人卻沒什麼事。
張越親自把杜楨送出了開封城。他並沒有做牽馬執蹬那一類的表面勾當,而是在師生辭別的時候認認真真地跪下磕了三個頭。當他最後一次把頭碰在官道那結結實實的黃土地上之後,他方才感到手臂上多了一雙有力的大手,然後就被拉了起來。
「師生一場,你這三個頭磕得情真意切,所以我沒有攔你。」
儘管一年到頭杜楨都少見幾次笑臉,但這會兒他的嘴角卻掛著一縷微笑。而這笑容和往日那種嘲弄的笑,譏諷的笑,淡然的笑,似笑非笑的笑全然不同,不再有那種冷冰冰的味道,而是流露出一股額外的暖意來。不知不覺的,張越總覺得此時此刻的杜先生方才是真正的杜先生,而那張冰山死人臉才是面具。
「你少年老成,出身大家卻又沒有那種浮華和浮躁,倒是一直很對我的脾胃。我此去京城你也不必擔心,除了大沈和小沈學士之外,我當初和楊士奇也有些交情,混日子總歸能過下去,想來初時的新鮮勁一過,皇上也不會惦記一個小小文官。」
自己想說的話都給杜楨說完了,張越頓時訥訥難言。雖說他懷裡頭還揣著自己這些年攢下的私房體己,可這時候要是拿出來說是充作程儀,他依稀又覺得不妥當,畢竟老師是高升去京城當官,又不是淒悽慘慘戚戚地去流放。再者,先頭張家已經送過一大筆程儀,杜楨也已經笑納了。
可掂量來掂量去,他還是從懷中掏出了那個猶帶著體溫的錢囊,略有些尷尬地遞了過去:「杜先生,南京城那種地方寸土寸金,雖說您有舊友照應,可多帶點銀子總是沒錯的。我這麼一點雖說不夠什麼使的,但總是……」
「婆婆媽媽!」
杜楨卻不等張越說完,劈手就從他手中搶過了那個錢囊,看也不看便塞進了袖子裡,轉而微笑道:「你這個學生送我這個老師程儀,我難道還會裝出一幅腐儒的模樣拒之於門外?好了好了,莫作小兒女態,他日你到南京城應考的時候……唔,只怕那時候燕京就已經是京城了……我在那裡等你的好消息!對了,我應該不會再回來,那屋子你就收拾一下處置了吧。」
說完這話,杜楨在張越肩頭一拍,轉身施施然地朝馬車走去,再也沒有回一次頭,再也沒有交代任何一句話。
張越眼看著杜楨在兩個書童的攙扶下彎腰上車,眼看著等候在馬車邊上那四個來自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小旗翻身上馬,心想旁人若有這樣的榮光早就是喜形於色招搖過市,偏生杜先生絲毫不以為意。遠遠望著那馬車和扈從在滾滾煙塵中消失在了官道盡頭,他方才轉身上馬,正要打馬回去的時候,他冷不丁又想到去年還在這裡送走了彭十三。
他的文武二位老師,如今都不在身邊了。
縱馬飛奔回到開封城,張越本想徑直回家,可不知怎麼想起了杜楨最後一番交代,心中不由得一動。於是,他立刻拍馬趕往了榆樹巷子的杜宅。
到了地頭,他隨手將馬拴在了那拴馬柱上,便上前推開那扇熟悉的院門,疾步朝中間那屋子奔去,走著走著卻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今天早上來接人的時候,他正好在院子外頭碰見了已經收拾好一切的杜楨,並沒有進到裡屋,難道說裡頭還留著些什麼?
張越手裡一向有杜家的鑰匙,所以大門上的鐵將軍把門並沒有難住他。匆匆打開鎖推開那扇房門,他一眼就看到了當中桌子上的一個包袱,還有壓在底下的那半截信封。而那包袱旁邊,赫然就是他曾經見過的那把長劍。
想到這可能是杜楨留下的最後交代,他三步並兩步衝上去,可一拎那包袱,錯估了重量的他差點沒折了肩膀。心下駭然的他顧不得看那信,三下五除二扯開那包袱皮,這才發現裡頭全都是白花花的碎銀子,而那個小小的木匣中,赫然是一對白玉簪和翡翠鯉魚佩。此時此刻,他陡然醒悟到這是張家贈予杜楨的程儀,不禁為之失神。
怪不得杜先生爽快地收下了他那些微不足道的銀子,原來,人家根本就沒有打算收受張家的厚禮!
使勁定了定心神,張越方才拆開了杜先生留下的那封信。看到那熟悉的字體墨跡淋漓地寫滿了一整張紙,看到那熟悉親切的口吻,看到那沒有抬頭沒有落款的格式,他不禁生出了一種錯覺,仿佛杜楨此時就站在旁邊。
「我當了你四年的老師可不是為了張家豐厚的束修。不過,當初不收這些未免不近人情,所以我一直留著,如今包括張家的三百兩程儀和其他東西都分文不少地在這裡。你我師生一場是緣分使然,這些身外之物就不用提了。
劍是利器,也是兇器。你是文人,不必學會用劍,但也需要有它防身,所以留給了你。我在京城看似是非多多,其實卻安全得很,倒是你需得多多留心。張家出了一位英國公,那固然是最穩固的靠山;皇上也器重英國公,按理不會動搖國之柱石。但物極必反,水滿則溢,祥符張家如今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焉知這就是一世富貴?
若真有危機,安之若素切勿慌張,驚慌失措之下最容易判斷失誤。進退應對之道我平日都教過你,但關鍵時刻如何決斷,這就都看你自己的了。年輕人固然不可沒了銳氣,但更不可沒了沉穩,只有真正面臨大事的時候,方才能看出一個人的擔當,切記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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