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五章 得來全不費工夫
京城發生了這樣了不得的大事,宮中太后又病著,皇帝一回來,司禮監太監范弘金英以及提督東廠的陸豐少不了吃了一頓雷霆萬鈞的訓斥,各自罰俸一年。雖不曾動用大板子傷筋動骨,可終究是極其傷臉面的事,所以,往御用監太監王瑾身前巴結的人就更多了。比他大一輪的敢認乾兒子,和他歲數差不多的更是涎著臉認干孫子,整日裡人來人往,御用監那小院子的門檻險些就要被人踏破了。
「那幫沒長眼珠子的傢伙,就不知道看看風色,眼下是想著爭權奪利的時候?」
王瑾不耐煩地又喝了一口茶,想到皇帝這幾日的狀況,不禁憂心忡忡。太后的病已經大有起色,今天中午皇帝在光祿寺賜百官賜宴,晚上還用車推著太后上了東華門城樓觀燈,可他雖瞅著那母慈子孝的模樣,心裡每每忍不住去想孫貴妃和皇太子,還有據范弘金英所說死得莫名其妙的魯尚宮。擱下那盞滾熱的茶,他掏出帕子又擦了擦冒出了細密汗珠的額頭,思量著今天這事的由頭。
外頭夜禁解除,今晚宮門下鑰也晚,所以宮中大小太監也有不少溜出來去燈市的,往年皇帝剛登基那會兒,也曾經由自己陪著出來過。為了這事,楊士奇沒少正色勸諫,但一年到頭悶在宮裡,任憑是誰都受不了。今晚伺候著太后早早安歇之後,皇帝說是要去燈市,他自然是陪著了,可皇帝竟先到了十王府,進了郡主府之後在房裡坐了一會兒,竟是撇下他從後門直接走了,撂下他和那些錦衣衛在前頭髮呆!
郡主向來都是最最謹慎仔細的人,這回竟會由著皇帝胡鬧!還有房陵,那竟是帶人在後頭接應了皇帝!
他是擔心這空子被人利用,所以郡主府的人都以為皇帝和郡主正在詳談,而他是奉旨來找張越的,所以這會兒只能窩在這裡不動彈。只希望張越運氣好些,早點把人找回來。
燈市上,張越看著連生,原本興高采烈的臉一下子變得氣急敗壞。這王瑾也真是胡鬧,成天跟著皇帝的人,這會兒竟然把人丟了,而且還坐到了自己家裡讓他幫忙找人,他怎麼不去找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氣惱歸氣惱,但想著還有朱寧跟著,他總算忍住了罵人的衝動,又低聲問道:「王公公可說了,還有誰跟著?」
連生猶豫了片刻,搖了搖頭,又低聲說:「王公公沒說,可我瞧他那模樣,興許皇上沒帶幾個人出來!」
這下子張越可是貨真價實給嚇著了,立時問道:「王公公說的這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沒了沒了!」連生趕緊使勁搖了搖頭,聲音更低了些,「高管家年紀大了,過年前正好病了一場,所以老爺就讓小的管了家,這回因為家裡人都去看燈會了,王公公一來就是小的在旁邊接待的。他問了小的名字,立時就說了這事,讓小的趕緊到燈市來找少爺。小的也納悶,王公公有這功夫到家裡來,怎麼不多叫幾個人在燈市上找找?」
「這些你就不用想了,回去對王公公說,我盡力帶著人找,只時辰上就沒法保證了。」張越揣摩著王瑾不敢大張旗鼓的緣由,心裡也警醒了起來,遂對連生吩咐道,「今夜四處放煙火的放煙火,點燈的點燈,你回去讓人格外注意些,小心火燭。」
那中年掌柜還沒走,看到來人上前和那位年輕公子耳語了一陣,隨即就帶著兩個跟班快速離去,又看到那年輕公子伸手一招,四周很快就上來了十幾個人,他更是確定了這人必定有些來頭,因而待那邊吩咐停當之後,他就抱著那個雕漆匣子滿臉堆笑地上了前。先是謝了對方沒有在彩頭上窮究到底,然後就是請這位年輕公子到瓊芳樓坐一坐。見人家半點興趣也無,他也只得懊惱地退開了去,嘴裡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咱們那瓊芳樓又不是那等腌臢地方,上頭全都是有身份臉面的貴人,從前兵部職方司那位萬樞曹也來過,這會兒上頭雅座也是高朋滿座呢,又不辱沒了你們!」
張越離得遠沒聽清楚,小五的耳朵卻極其靈敏,原本站在杜綰身邊的她一個箭步搶上前去,逮著那個中年掌柜就問道:「你剛才說的那個人是誰?兵部職方司的萬樞曹,難道就是那個萬世節?」
那中年掌柜不敢抬眼亂瞧,但臉上卻露出了幾許自傲的表情:「沒錯,就是那位萬樞曹!他不但曾經帶著兵部幾位大人在咱們樓上吃過飯,而且還大筆一揮給小店題過一幅字,現在那字還掛在二樓堂上呢!剛剛來了一撥貴人,為首的一位年輕公子還贊那字寫得好,說是比聞名京師的小張侍郎還寫得好,咱們東家喜得無可不可,倒是那公子的長輩取笑了幾句!」
張越正在為到哪兒去找朱瞻基和朱寧煩心,見小五還在這邊和人糾纏,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地走了過來,可是,當他聽到那掌柜說有人拿他的字和萬世節的字做評論時,他的心裡就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及至那掌柜又吐出了長輩兩個字,他立時開口問道:「那位公子的長輩,可是看著和他年紀差不多?」
「咦,難道那是公子的熟人?」中年掌柜見張越猶豫片刻就微微點頭,立刻眉開眼笑地附和道,「沒錯沒錯,那會兒我正好在旁邊伺候,親口聽到那位公子叫了聲姑姑。」
「好了,你們都回來!」
張越揚手叫住了正要四下里去找人的牛敢張布等人,又對戴好了帷帽的杜綰等人笑道:「原本以為還要踏破鐵鞋無覓處,如今看來倒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既然老萬他都曾經來過,那我們就去見識見識,順便看看他給這家瓊芳樓題了什麼字。」
杜綰還來不及回答,小五就在一旁恨恨地哼了一聲:「當然得去看看,那傢伙……」
好在杜綰在旁邊拉了她一把,她方才把到了嘴邊的下半截話吞了回去——沒事在外頭亂題詞,瞎張揚!
這燈市白天是集市,百鋪雲集賣什麼的都有,但到了晚上,這些鋪子自然而然就都關門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各式各樣的酒樓飯莊。如今已經是亥初,由於取消夜禁以及猜燈謎的緣故,幾座樓前都是圍滿了各式各樣的百姓。瓊芳樓並不是最高大壯美的一座,擠在一大堆三層的酒樓中間甚至顯得格外不顯眼。可是,瓊芳樓門前的彩燈和各色彩紙謎面卻是最多的,門前還掛著十二盞極其精緻的花燈,據說是猜謎最多的可以把這燈拿回家。
猜燈謎賭彩頭這類的民間小戲最是流行,幾家酒樓的謎面每年都是翻著花樣,除卻寥寥幾個簡單的,其他都晦澀難猜。猜燈謎的人多了,人氣也就旺了,不但能提升名聲,還能吸引那些有閒錢的在樓上喝酒吃菜看熱鬧,何樂不為?
這燈謎既有文的也有粗的,卻是男女老少皆宜,但擅長此道的高手早早就被幾家酒樓重金網羅了去制燈謎,自然不會來砸自己招牌,而讀書人多半不屑於和販夫走卒計較這些蠅頭小利,因此自是尋常百姓的遊戲。而瓊芳樓前的那十二盞燈全都是華麗至極,輕薄五彩的絹紗再加上五色燒珠和明角,不說巧奪天工,卻也是難得一見。
張越節前得賜了一盞御用監所制的宮燈,杜楨更是得了兩盞,而其他女人孩子對於這等精巧的玩意也看得多了,因此只多看了幾眼就上了樓。踏上二樓樓板,他方才發現,這裡是設置成倒l字的走廊,整整齊齊的好些個包廂,只留著外頭的走道,到處都有絲竹彈唱的聲音。然而,他的目光卻第一時間落在樓梯上來正對著的那面牆上,因為上頭掛著很是張揚的一幅字。
「天下第一鮮!」
萬世節不比出身豪門世家的張越,早年遊學天下,靠的就是賣字畫為生,所以他也不像只學了一手好楷書的張越,草書行書哪怕是篆字都頗有一手。此時那裝裱整齊掛在牆上的是一幅行草,墨跡淋漓張牙舞爪,自有一分撲面而來的氣勢。因而,一眾人不禁在那兒駐足了片刻,直到掌柜出了聲,張越才收回了目光。
「這位公子,怎麼樣,我剛剛沒有打誑語吧,這下頭的落款貨真價實,畢竟萬樞曹在京城也算是有名頭的人物,誰敢假冒了去?您是另開包廂,還是去拜訪……」
張越原本就是上來找人的,因而欣賞了一下萬世節的書法大作,聽到掌柜這麼問,就讓他帶著杜綰等人去另一邊的雅座包廂里坐,領自己去見之前提到的那一行人。果然,往前走了幾步路,拐了個彎走到那扇門前,他就看到了幾張熟悉的臉。打頭的房陵看到他一愣,隨即立刻走到門邊,低聲說道:「公子,張……張公子來了。」
「真是好快的耳朵,好快的腿!」裡頭傳來了一個詫異的聲音,隨即很快就吩咐道,「讓他進來吧,難道還能趕他走?」
裡頭說話的功夫,張越已經和房陵簡短地交談了兩句。得知皇帝果然是早就安排了房陵在郡主府後門等,他不禁暗嘆朱瞻基的執拗,隨即就依言入內。只見這個包廂一面靠著牆壁,一面臨窗,恰好能看見整條燈市胡同燈火輝煌遊人如織的勝景。朱瞻基就坐在正好靠窗的位置,旁邊侍立著一個面目依稀有些熟悉的年輕太監。另一邊的椅子上則是朱寧。
看見張越要行禮,朱瞻基便沒好氣地喝住了他:「這兒什麼地方,要讓外頭人看見了,到時候指不定有多少話要說。這些虛禮就罷了,我倒要問你,你怎麼知道咱們在這?」
「這就真是湊巧了。」
張越也不客氣,朱瞻基指了個座位給他,他就徑直上前坐了下來,隨即把王瑾直接跑到了他家裡,又將剛剛在外頭猜燈謎的事情說了。一聽說這個,滿臉無奈的朱寧就斜睨了一眼朱瞻基,嘆了口氣說:「沒想到你在和家裡人一塊猜燈謎。他剛剛來就興致勃勃地讓下頭夥計拿了一沓謎面上來猜,結果猜中的倒是不少,可不少已經是被別人搶了先,最後他就不幹了,爭來爭去,就只得了三支鎏銀簪子,倒是一桌酒席反而還費了好幾貫足文。」
「元宵節出來走走,不就是為了這樣奪個彩頭喜慶喜慶嗎?最近煩心的事情已經太多了,大事上頭無奈,小事上頭自然頂真,否則這一趟散心就是白出來了,我還費了老大的勁才把王瑾他們幾個給甩開了。」朱瞻基點了點頭,旁邊的那個年輕太監連忙上前倒茶,他喝了一口,這才對張越說,「他是新來的阮浪,前次你在精一堂應該見過,以前在內書堂做事。」
這麼一說,張越就想了起來,只瞥了一眼就沒有再放在心上。由於這二樓實際上並未設置成完全隔斷的包廂,除了外頭的門和隔板之外都是用屏風隔斷,所以各處的聲音都能隱約傳來,幾個人也不能說什麼要緊事,不過是閒聊幾句。
正說著,朱寧就問起杜綰等人。得知張越妻妾兒女一大家子都來了,朱瞻基勉強提起了幾分興致,便示意張越把人都叫來,隨即更不等他推脫就沉下了臉。
「雖說你的長子還不及你當年見我時那麼大,但也不小了。別一個勁藏在家裡,讓我瞧瞧可有出息。要真是不錯……」
張越哪裡敢等這位天子把後頭半截話說完,趕緊站了起來答應,須臾就溜出了門去。而朱寧則是似笑非笑地看了朱瞻基一眼,輕聲說:「他家的靜官我是見過的,確實是乖巧機敏,綰兒把孩子教得極好。只不過,若是要打那主意,張越他們那一關好過,其他人就未必了。」
「你說得不錯,兒女親家也不是想結就能結的。」
朱寧的話雖說得直白,但朱瞻基又哪裡會不知道什麼意思。若不是如此,朱寧又怎會寧可去抱養了兩個孩子,也不肯輕易嫁人?眼見張越還沒回來,他沉吟了一會,就對朱寧低聲說道:「既然正好在這兒遇上了他一家,待會見過人之後,到你家裡再去坐一坐,我有話要和張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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