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八百八十九章 利之所在,殊不動心?

    第八百八十九章 利之所在,殊不動心?

    偌大的地方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甚至仿佛連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哪怕現如今推崇法家的文官寥寥無幾,但大名鼎鼎的《韓非子》沒讀過的人還真不多,所以,一句儒以文亂法在引來一段時間的靜寂之後,竟是沒人跳將出來反駁。如今的勛貴儘管不少都是第二代了,可終究還有第一代的張輔,以及深受寵信的朱勇,誰也不敢在這些超品大員面前說什麼武不如文之類的話。在長久的靜寂之後,終於有人輕咳了一聲。

    「許侍讀說錯了話,其實他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這武舉事實在不該這麼大費周章!」說話的是翰林院侍講學士羅汝敬,他朝上行禮之後,又對四周團團一揖,旋即正色道,「太祖皇帝立戶籍黃冊,分天下子民為軍戶、民戶、匠戶、灶戶等等,便是為了讓百姓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如今軍戶制度已然齊備,武選亦是年年辦,還有什麼必要另立武舉?還有,由武舉進身之人,有幾個願意入冊軍戶?此其一也。」

    羅汝敬正是和李騏一同主持過應天府鄉試的,他更年長几歲,此時從容不迫地起了個頭,就繼續往下說道:「其二,臣也知道,從前英國公四征安南,中間多有立功的,但都是賞祿不賞職,可即便如此,朝廷每年的軍職仍然日漸龐大,由此支出不少。只是,世襲軍戶可以保證兵源穩定,而世襲軍官則是酬功的最好方式,輕易變動,易生不穩,或變生肘腋也未必可知。其三,若武舉悉如科舉,此中開銷有何而來?每年春闈會試,貢院用炭高達上萬斤,這還不算各省秋闈的支出,若是武舉也如此,對於各省無疑是巨大負擔。」

    相比那些言辭激烈卻空洞無物的,羅汝敬此言自然是讓眾多大佬為之點頭,就連張越也是如此。只不過,這是給底下的低品官說話的地方,他並沒有開口駁斥亦或是解釋,只看著羅汝敬退將下去,可下一刻,掣籤的王瑾報出的名字就讓他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翰林院侍讀顧彬。」

    和剛剛那些少說也有三十出頭的官員相比,一身青色官袍的顧彬瞧著有些消瘦,而那張異常年輕的臉也讓不少對他不太熟悉的人多看了幾眼。然而,這些注意卻在他張口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演變成了驚悸,因為,這位說的竟是此前幾乎無人敢提的厘定天下田畝。

    「如今各省府的魚鱗冊都是洪武年間所造,之後雖也修過幾次,但都是小修小補,不曾真正下過功夫重新調查。開國之時,天下遍地荒土,相比那時候,如今的熟田比當初多了多少,可戶部每年收的正項賦稅又有多少?臣雖不覺得每年收稅多的就是好官,可國庫的錢糧要修路造橋,要開支軍費,總不能任由國庫空空,卻富了那些偷逃正項稅賦的人!臣在這裡可以說一句實話,臣考中了舉人,有人往我家投獻良田三百畝;臣考中了進士,投獻良田不下千畝;等到臣留館任庶吉士,之後又遷了侍讀,又是一大撥前來投獻的。臣是一一拒之於門外,但這樣大的利是,試問有多少人真能不瞧上一眼?」

    張越從前只覺得顧彬孤直,現在聽他這極其尖銳的言語,又見在場官員中間不少都在不自覺地迴避他的目光,心中不禁讚嘆。果然,顧彬一氣說完之後,停頓了一會兒,仿佛沒看到那些往他那邊看去的複雜目光,臉色依舊異常嚴正。

    「各位剛剛也口口聲聲說了不少祖制,不錯,洪武朝便有制度在,為官免糧免役,但這都是有限額的,並非官紳之下所有田土全部免役免糧!洪武二十六年,厘定天下田畝為八百五十萬七千六百二十三頃,可如今有多少?據臣所知,不增反減,可不管往天下何處去,昔日的荒地都已經成了良田!我朝田賦之低歷朝歷代都是罕見的,民田一畝地三升三合五勺,三十畝地方為一石,三十頃地亦不過三百石,民畏徭役,因而將田獻於官紳,交納的糧食卻至少是這賦稅的三倍五倍!」

    臨到末了,他方才拋下了一句擲地有聲的話:「田制已經腐壞,若是不治,天下田制更將大壞!無論是孔孟聖賢之道,還是我朝祖制,都是說輕徭薄賦,並非是不究逃稅。因而,於侍御先前所說江南田制敗壞,正是徹查之機。」

    張越一直在打量大佬們的臉色。除了楊士奇杜楨這樣素來從臉上看不出來的之外,其餘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變化——郭璡是好奇地打量著人,看樣子是似乎準備記在自己吏部的用人名單上;胡濙是眉頭微皺,這位署理戶部的禮部尚書似乎對顧彬的言辭犀利有些不以為然;吳中臉色雖沉著,可瞧著那站立的模樣,應當是有些緊張,想來也是,部閣大佬之中,這位是以愛錢出名的;至於金幼孜楊溥這般的,則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而朱瞻基自然是滿臉關注和留心,甚至還把王瑾叫了過來低聲詢問了幾句,最後才點了點頭。看見皇帝這般光景,底下的大臣中不少都是憂心忡忡,表情尷尬的則更多——儘管之前皇帝才剛剛下過詔令讓眾官自查家中田產,但抱著僥倖之心的人不在少數,誰也沒想到,這種理應是雷聲大雨點小的事竟會演變成真刀真槍的實戰。

    真要那麼大張旗鼓去查?假如真的如此,那他們家裡的田產,豈不是要大費周章地重新分離出去,亦或是想想其他辦法?


    勛貴們也各自有各自的莊田,他們的免賦免役雖說比文官們高得多,可和真實的進項一比,自然也相差很多。可如今因為他們大多占了第一批下海行海商的光,所以對於那點田賦也還扛得起,倒是看著文官們的苦相頗有些解氣。而奉旨知經筵的英國公張輔則是自始至終看著那些人一個個發言,臉上表情紋絲不動,直到那代表結束的銅鈴聲響起。

    這頭一回的弘文閣議事,有的人盡興,有的人失落,有的人緊張,有的人哀嘆……竟是眾生百相各有不同。而部閣大佬則是和天子一塊去了文華殿,因為剛剛的那些慷慨陳詞自有專人記錄,他們雖不至於記性差到還要再看一遍,但至少得留下來以備天子咨議。

    文華殿的議事並沒有就今日的討論說出什麼結果來,只是卻把這事情定成了制度,每月兩次,每次人選在此前三天上報——或是部閣舉薦,或是司禮監挑選,或是翰林院舉,亦或是皇帝親自點人。儘管不能說完全公平,但至少是開了一個機會。因而,等諸官退出文華殿之後,禮部尚書胡濙就叫住了張越,兩人便同路而行。

    要說禮部尚書胡濙,那還真是一個傳奇人物。當初靖難之後,雖說號稱建文帝自焚而死,但朱棣仍不敢輕信,於是派出諸多人手往天下各處訪查,胡濙就是其中一個,在外頭足足訪查了十四年,甚至有流言說這一位甚至去過海外。等到回來,胡濙便是幾乎一路官運亨通,只在洪熙年稍稍遇到點磨折,在南京蹉跎了一兩年,旋即便調回京城,在呂震死後任禮部尚書,如今更是兼領戶部。然而,這卻是一位堅定的南京派,始終認為遷都北京的耗費太大,對於天下稅賦的進項以及官員俸祿的支出都是錙銖必較。

    所以,胡濙之前對杜楨所言提高官員俸祿折色很不熱衷,但對於厘定天下田畝,卻由最初的懷疑到如今的漸漸興趣十足,和張越一路走一路攀談,到最後就點了點頭:「此事可行,既然于謙那兒已經起了個頭,再挑選一些強項的去做,比如今天的顧煥章,那就是一個合適的人選。既是楊勉仁的弟子,又有真才實學,強項敢言,可以治一治那些豪強!」

    張越尋思著今天顧彬那侃侃而談的樣子,再比較這位平日的冷言,他不禁暗嘆了一聲,但仍是開口說道:「煥章那個人我是知道的,正直敢言自然是好的,就是有些孤高,而且從未理過民政,乍然去做這樣的大事,未必合適。對了,胡尚書如今執掌禮部,我倒是有件事想提一提。如今各省並不專設督學官,而是有巡按御史等等督學,逢鄉試再有朝廷專派主考官,但一直如此,未免效率低下,更不利於各省官學私學。」

    六部之中,刑部工部繁雜,素來是最末的兩部,而吏部戶部兵部各掌大權,素來都是最熱門的,而禮部號稱清貴,可要說真正的實權,卻只在於每三年一次的會試殿試,可這些也往往是內閣一位閣臣任主考,禮部不過協辦,所以,胡濙這個禮部尚書才會對兼理戶部異常上心。張越的提法他此前就聽過風聲,但他畢竟和張越交情極其尋常,此時張越自己開口,他自然是巴不得,便仔仔細細詢問了一番。

    要是真能把科舉大權從都察院和翰林院奪回來,對禮部自是大大有利!

    一時間,大為心動的胡濙端詳著張越,突然笑呵呵地說:「張侍郎倒是心繫天下,只這事情卻是關係深廣,你若是再貿貿然提出來……」

    「我只是對皇上約莫提過一句,但要真說合適,自然還是胡尚書,畢竟這是禮部的事。」說到這裡,張越自然而然地一頓,見胡濙微微一笑,就知道這位是很想把此事攬上身的,因而就繼續道,「只有些事情,得煩請胡尚書也體諒一下彼此的難處。」

    這有些事情,卻不用專門提出來。胡濙此前就在夏原吉病了的時候掌過戶部,那時候就大刀闊斧地裁減支出,更是把腦筋動在了官員俸祿折色上,於是和那會兒希望把祿米和折鈔比例定高一些的杜楨產生了衝突。但如今若是天下田畝重定,戶部進項就會大大增加,再加上三大市舶司如今解往京師的銀錢物事大大增加,他在這方面的堅持就有些鬆動了。於是,他矜持地點了點頭,算是做了交換。

    然而,等到兩人一路行到長安左門,目送胡濙離開時,張越微微一笑,心想自己還有個提議不曾說出來,否則胡濙必然維持不住那雲淡風輕的表情了。這是一個堅定的江南派,始終覺得南京才應該作為都城,而貧瘠的北方維持大量的駐軍和人口是虛耗國力,聽說近些年來,胡濙不止一次力陳重新遷都。而他早就預備好了另一個題奏,便是在天津增設市舶司!

    大明遷都之後,不但沒有改掉北貧南富的局面,反而因為北方對南方米糧的依賴越來越大,而導致漕河經濟的畸形繁榮,所以海運之議屢提屢阻,究其根本,就是利益鏈已經太龐大了。如今離永樂十八年的遷都還沒過去幾年,也是最可能變革的時代。若不是如今這所謂太平盛世的暮氣沉沉,哪怕面對後世所說的明末小冰河時期,也不至於被人有機可乘。

    回到兵部衙門,張越就發現之前那一場弘文閣辯論的風波似乎延續到這裡來了,各處司房都是議論紛紛,有的甚至是忘乎所以聲音極大,三句話都不離此次那三個要緊議題。等入了三門,來到自己辦事的屋子門口時,他甚至還聽到了裡頭陳鏞那熟悉的聲音。

    「說來也真奇怪,衛王年幼,留京那是天經地義,可越王為什麼會留下不就藩?就算是太后想要留親子在身前侍奉,也應該是襄王才對……」

    張越此前就有過同樣的疑惑,奈何胡七那邊的線索也是有限,再加上近來又是元宵放假,又是之後籌備弘文閣事宜,他竟是沒再多過問,這會兒聽陳鏞也這樣說,他心中那一抹古怪就更深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裡頭的史安嘆了一口氣。

    「說起這個,我倒是聽到過風聲,不是說太后病了嗎?據說,那個被召入宮的大夫是成國公舉薦,而成國公之所以會舉薦,似乎當初也是越王向成國公夫人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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