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要使人滅亡,先使人瘋狂
青州府內有三處鹽場,樂安、壽光、日照。鹽場每個灶戶每年需上繳八大引鹽,也就是三千二百斤,這攤平到每日便得將近十斤。有些灶戶固然無力完成,但也有些灶戶能有結餘,於是常常躲過巡檢司運出去賣給私鹽販子。對於每年只能拿到八貫形同廢紙的寶鈔工本錢的他們而言,這竟是僅存的一條財路。
然而,對於壽光的灶戶而言,這條最大的財路如今卻硬生生被人掐斷了。自從壽光王在此建立王府居住之後,那王府豪奴時不時便來轉上一圈,縱使他們把鹽藏得再好,卻始終躲不過那些惡犬的鼻子,那些好容易攢下來的鹽每次都被洗劫一空,而且一個大子都拿不到。能逃的灶戶漸漸都逃到了外鄉,剩下的仍被加倍盤剝,那日子竟是生不如死。
這一日,四匹鮮亮的快馬馱著四個衣衫鮮亮的人進了壽光鹽場。不少正在忙活的灶丁一看到這些人便紛紛低下頭去,較遠處的幾個年輕灶丁則是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切齒痛恨。見這四人跨著腰刀身穿大紅袍,一個年輕灶丁便在地上啐了一口。
「狗娘養的,要真的沒了活路,老子乾脆一刀捅死他!」
「老德去縣裡頭告狀,到現在還沒回來,難道真沒個結果?」
「三叔,指望告狀你那是做夢!聽說上回漢王莫名其妙地遇刺,壽光王一怒之下幾乎鞭死那個樂安知縣,你還指望縣太爺能為我們出頭?照我說,要麼咱們逃離山東,要麼拼個你死我活,就這麼簡單!我不是和你說過麼,佛母慈悲。說能給大夥一個乾乾淨淨的佛國……」
「小聲些,你不要命了,這種話也能混說!」
三四個人竊竊私語了一會,見那四個王府豪奴又縱馬過來,慌忙低了頭裝作仍在賣力勞作。然而,這一次他們卻沒有挨到鞭子,來人只是饒有興致地在他們身邊看了看問了幾句,隨即就到了別處瞎逛。更讓人驚異的是。這一回的四個人竟是沒有挨家挨戶地搜查余鹽,更是沒有擾亂他們才做了一半的活計,反而做什麼都是輕手輕腳,那模樣與其說是王府豪奴,反而更像是巡檢的官員——而且是那種心緒極好的巡檢官員。
四下里兜了一圈之後,四個人便策馬到了一處靠海地口子上,用馬鞭指指點點著那些正在埋頭苦幹的灶丁。為首的胡七看了看四下的環境,便苦笑一聲道:「這頭一次為那位主兒辦差事便是這樣的事。他真是比袁爺還會使喚人!只不過,若只有咱們這邊裝腔作勢,就能真的嚇倒那位壽光王?」
「嚇不倒也得試一試!呸,咱們剛剛轉這一圈的情形大哥難道沒看到?這是人過的日子?這他娘地比豬狗還不如!咱們也是苦日子熬出來的人,想當年挨鞭子的時候。誰不是恨得牙痒痒?壽光鹽場全盛的時候一年能產鹽七八十萬斤,如今才多少?等灶戶都跑光了,這就有的是樂子!」
「說得沒錯,那位主兒都謀劃周全了。怕什麼!」
其餘兩人此時也在旁邊點頭,眾人便各自瞅了瞅身上,然後又彼此看了看對方臉上的模樣,很快便揚鞭打馬又在鹽場中轉了起來。臨到門口時,頭一匹馬卻險些撞上了那姍姍來遲的鹽場大使,儘管打頭的胡七勒馬及時,那戰戰兢兢地大使仍是被那勁風帶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四……四位上……上官……」
見那大使不過是穿著一件綢布襖,上頭還打著幾個補丁。此時話也說不齊全,那瘦長漢子不禁哂然一笑,隨即沉聲喝道:「咱們是漢王府的人,我且問你,這壽光王府是不是派人來這兒提過鹽?老實回話!」
那鹽場大使上次險些挨了鞭子,這一回有意拖著不露面,直到聽說這回來的幾個人較為和氣,他生怕人家怪罪怠慢。這才無奈地趕來。卻沒料到人家竟自陳是漢王府的人。因見那全套行頭簇新,又是氣派十足。他心中頓時再無懷疑,但這回話卻支支吾吾無從說起。
要知道,壽光王畢竟是漢王的嫡親兒子,他倘若說錯了話,豈不是一樣要倒霉?
掙扎良久,見對方滿臉不耐煩,其中兩人甚至面色不善地按著刀把,他連忙老老實實地說:「壽光王之前確實派過好幾撥人上門提鹽,如今鹽場中地余鹽都給提光了!本月的六百引鹽早就押往了都轉運鹽使司,若是幾位大人還要,小的實在沒法子,請幾位大人下次來……」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那漢子呼地一聲迎面一鞭抽了下來,登時閉上眼睛不敢避讓,然而,他只聽到耳畔一聲尖銳的風響,倒是沒感到身上傳來了什麼痛楚。戰戰兢兢睜開眼睛一看,見自己半個袖子已然不見,旁邊一個矮胖漢子揮舞著馬鞭挽了個鞭花正在冷笑,不禁又嚇得縮了縮腦袋。
「壽光王乃是王爺地兒子,想不到這種事情還真的是搶在了前頭!若是下回壽光王府再有人來,你就讓那些人轉告壽光王,說是王爺已經知道了他這些舉動,讓他好自為之。上一次王爺輕輕發落,這一次他要是再造次,王爺那一關可不是好過的!順便告訴他,過幾天王府會派人過來看著鹽場!」
那鹽場大使不過是見過壽光王府的幾個豪奴,聽到這話頓時直打哆嗦,連聲應是不迭。待到那四個人縱馬飛馳離去,他方才拭了一把額頭冷汗。即便是大冷天,他仍是感到自己好似剛剛從水裡出來,就是棉襖也能揪出水,那股驚駭勁就別提了。他此時已經是下定了決心,一旦把這話轉告之後,他決計不再當這個鹽場大使,再這麼下去他就活不成了!
當天下午,壽光王府的幾個奴僕又騎著高頭大馬來到了樂安鹽場。當知道早上漢王府來了人,幾個人面面相覷之後,誰也顧不得放惡狗追索余鹽,慌忙打了馬回去報信。正在「閉門思過」的朱瞻圻一聽父親插手,頓時恨得牙痒痒。
要知道,就為了先前他擅自調動王府護衛,朱高煦在張越走了之後親手打了他二十棍,又關了他十天柴房。如今王府外頭赫然還有幾十名天策護衛看著,竟是將他當成了囚犯一般。
面對這種形同軟禁的待遇,朱瞻圻本就恨得咬牙切齒。此刻轟走了那回話的奴僕,他便把閒雜人等都趕開了去,惡狠狠砸了旁邊高几上地一隻青花瓶。
「想罵就罵,想打就打,想關就關,朱高煦,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了!皇爺爺也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你們眼裡有沒有把我當成孫子,當成兒子!為著一個外人就罰我打我,為著一個鹽場就不管我的死活,朱高煦,你別以為我像我死去的娘那樣軟弱可欺!」
此時此刻,旁邊只留了一個容長臉的太監。等朱瞻圻發夠了火,他便彎腰收拾了滿地瓷片,隨即上前勸道:「王爺,興許只是因為別人在漢王面前進了讒言,漢王才會想到這鹽場的勾當。王爺一向都不管這些閒事的,這樂安城內的商鋪和其他產業不都是世子殿下管麼?王爺不如派人去向世子殿下求求情,不過是萬把斤鹽……」
話沒說完,他就感到胸前傳來一股巨力,整個人竟是被踹飛了出去。雖說喉嚨口泛著一股抑制不住的腥甜味,胸口亦是劇痛難忍,但他連忙順勢伏在地上,不敢再言聲。果然,下一刻,屋子裡頓時響起了狂燥地咆哮。
「什麼世子殿下,你哪隻眼睛看到過他幫了我!父王打我地時候,他在哪兒?父王罵我的時候,他在哪兒?父王殺了母妃地時候,他在哪兒?父王自己也在鹽場中盤剝不休,卻來管我的事,連這點財路也要給我斷了!我這個郡王一年才有多少俸祿,才有多少田地,那些錢夠什麼吃的!上次打了我二十大板,把我關在柴房裡頭十天,我差點凍死痛死的時候有誰來管過,這一次又要壞我的事!」
就在這時候,偏外頭又響起了一個聲音:「王爺,世子殿下派人過來,說是奉漢王鈞旨,讓王爺把先前弄到的那批鹽解送到漢王府去!」
「放他娘的狗屁!」
朱瞻圻原本就是在爆發的邊緣,這時候終於徹徹底底發怒了。多年被忽視被冷落的怨恨,母親被殺之後的恐懼驚慌,大哥的輕視,兄弟們的冷漠……所有的一切夾雜在一起,頓時讓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奮和憤怒之中。當下他走到門邊,拉開門就重重甩了門外那小太監一巴掌,隨即厲聲吩咐道:「既然是父王的意思,那就讓人送過去!」
見那小太監踉踉蹌蹌走了,他方才露出了一絲獰笑,重重摔上房門後,他便狠狠扯下了腰間世子朱瞻坦過節時送的那扇囊丟在了地上,仿佛這還不解氣一般,又上去重重踩了幾腳。緊跟著,他方才氣咻咻地來到案桌後的太師椅上坐下,隨手拿過一張宣紙,提筆蘸足濃墨便寫了下去。
筆走龍蛇之間,他壓根沒琢磨那口氣那語句,只顧著徑直洋洋灑灑往下寫。臨到末了,他方才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旋即拿起一旁的郡王大私重重蓋了下去。看著那漆黑的筆跡和鮮紅的印鑑,他不禁嘿嘿冷笑了起來,面上滿是得意的笑容。
朱高煦,別以為你是親王就能為所欲為!朱瞻坦,你這個世子若是沒了朱高煦的庇護,那就什麼都不是!這是你們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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