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禮的眼睛一眯。
李絳瓔道:「你似乎並不覺得意外。」
「懸壺閣在外沒什麼名聲。」李存禮微微一笑。「但通文館卻也算對它有些了解,其中弟子斷沒有精擅音律的,殿下長於此道,我便有些猜想。」
李絳瓔亦是微笑,她盯著李存禮,似乎是很想知道自己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候他會是個什麼反應。
「幻音坊,娑羅天。」
李存禮聽這一聲,神情終於凝重些。
他的神情此時顯得神情凜然而不可侵,像山頂巍巍然的雪。
「九天聖姬與女帝關係密切,她當看得出殿下這樣貌究竟意味著什麼。」
他問得犀利,李絳瓔答得也簡潔。
「岐國也是割據一方,女帝做了多年的岐王自然同旁的諸侯一樣不會只圖一個安穩,你當她不遺餘力去幫李星雲只因忠心麼?我難道不也是可居的一宗奇貨?」
她自比為貨物,卻殊無輕擲己身之意。世間最可貴貨物莫過如此,當年被第一個說是奇貨可居的更是掃清宇內的始皇帝,如此說來,尋常人想做這奇貨還有些難。
「可現在她不該還有理由留你。」
「為何不留?」李絳瓔低笑。「現在帝位上可不是李唐的血脈,張子凡依舊與鳳翔交好便也罷了,若是有朝一日他們反目成仇,我便是那舉反旗的一個。」
她看得通透,也不再提岐國,如今世上是沒了岐國,李茂貞卻仍是鳳翔節度使,沒了名號依然是無冕之王。
「殿下的意思是女帝有反心?」李存禮眼中精光一閃。「不會,當日諸國敬服唯有岐國不肯,才牽扯出後面許多。」
李絳瓔笑吟吟道:「還不是因為你們?你們殺了李星雲,諸侯是無計可施要敬服於監國,當日的岐國手中卻還有我李絳瓔,若非不良帥來得快,恐怕我的名頭早就要傳遍天下了。」
李存禮咬牙冷笑:「李星雲?我只恨當日沒把他挫骨揚灰,才有今日之禍!」
他觸到李絳瓔的目光,卻是略略冷靜了幾分,道:「存禮還有一事不明。」
李絳瓔眼底笑意深深。
「但說無妨。」
「殿下手握青帝經,當是懸壺閣的嫡系弟子,懸壺閣如何容殿下入幻音坊?難道懸壺閣也有那逐鹿天下之心不成?」
李絳瓔的手指在玉笛上輕敲,道:「不錯,你很敏銳,有些事情現下告訴你也無妨——你一定很好奇我與降臣提起的先師是什麼人罷?」
李存禮心頭一動。
這是李絳瓔更進一步信任於他的表現,是一件好事。
他道:「願聞其詳。」
「是梁國公,算起來還是李嗣源同鄉。」
她直呼李嗣源姓名,對先提起來這一個人卻敬重得很。大唐一朝止得兩個梁國公,而太原那一個......
李存禮的瞳孔驟然一縮。
他甚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可是李絳瓔口中的故事實在是太駭人聽聞。
「狄仁傑?」他出口時只覺得聲音乾澀,難道現如今人人都活得三百年?要人人都有三百年好活,黃巢起義朱溫篡唐時又都在哪裡?
李絳瓔嗤笑。「你當人人都活三百年不老不死?」
「可狄氏後人早聲名不顯,怎地忽然在唐滅之時又現了身?」李存禮不解道。
李絳瓔卻不答他這問題,只徐徐說起一段往事來。
「你可知當年袁天罡與梁國公都要復李唐宗祧,卻選了不同的路來走?」
「知道。」她要說史,李存禮便同她說史。「不良人一向殺伐果斷,想必是要殺則天大聖皇后而提前扶中宗登基,而梁國公智慮深遠,恐怕不容朝野如此動盪,是以只要一個傳位的結果。」
他又一笑,道:「你這一說,我才知道袁天罡也有敗績,到神龍元年皇后也不過是退位而未死,只不知當年十一月,是不良人殺她還是她真病情沉重。」
「證聖元年,二人是當面交鋒一遭。」李絳瓔緩緩道。「這是一段秘辛,鮮少有人知曉。」
李存禮一拱手:「願聞其詳。」
「垂拱元年武周代唐,不良人並不聽命於她。但二聖臨朝之時她便知道這不良人的存在,所以袁天罡只好李代桃僵,將不良人精銳盡數抽調建了江湖門派,名蛇靈。」
蛇靈這名字李存禮卻是聽說過的,通文館豢養那些白眉蝮蛇傳聞就是從此得了靈感,卻不想它與不良人之間有這樣一番糾葛。
「當時袁天罡名為國師但很得則天皇后忌憚,她知袁天罡效忠李唐,所以明里是尊崇,暗中卻防備得很。先用酷吏牽制,見事不成召回梁國公重新拜相,二人自此便是對手,證聖元年袁天罡想以洛河神異殺則天皇后不成,梁國公才曉得江湖勢力不可小覷,後也建了江湖門派,只是聲名不顯,外人稱懸壺閣。」
李存禮聞弦歌而知雅意:「這麼說,殿下是被懸壺閣的人救下。」
「是,當時朱溫勢大,我那些皇兄被看顧得緊,只好選個公主。饒是如此還是懸壺閣送來假死之藥才叫我得以脫身,我武功醫術都由此而來。」李絳瓔淡淡道。「懸壺閣閣主與我固然有師徒名分在,卻更有君臣上下之分。當年我看出那三足鼎立之勢,要入幻音坊,他自然也不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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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禮心下凜然。
幻音坊通文館與玄冥教的掎角之勢,起初並不顯山露水,但那極為神秘的娑羅聖姬卻早在那時便已經出現,想必是李絳瓔一早便出現在了女帝面前。
她知道自己如今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奇貨,也肯把自己當這一宗貨物,前者或許多見,後一條卻很難得。
李絳瓔又從身上解下一柄長鐧遞在李存禮面前。
「我自懸壺閣所得,除了青帝經與一身醫術,還有它。」
那是一柄四尺長的鐧,只黑沉沉看不出什麼分明來,可李存禮卻肅然。
「我知道這兵器。」他低聲道。「初九,亢龍有悔。」
「正是亢龍鐧。昔日高宗賜鐧與梁國公,後梁國公將之還與則天皇后。」李絳瓔亦不曾高聲,她像是在把這柄鐧講與屋中人聽,又像是在回憶那一段盛世里的大唐榮光。「此後這鐧一直在宮中,安史之亂時才流落出來為懸壺閣所得。」
「我聽說此鐧無物不破,無堅不摧。」李存禮道。
李絳瓔微微一笑。
「是,只這一柄亢龍鐧,不僅僅是兵器,也是一個提醒,要看清世間人弱點,才能談什麼再現大唐光輝。」
男子如何,女子如何?李星雲是大唐的龍裔,是父皇拼了命送出來大唐一線命數,可他想的又是些什麼?他既然拱手讓出天下去,便由她來做漢光武帝,做則天皇后——不,做則天大聖皇帝!
李存禮亦笑了起來。
他的笑往日總是唇邊將露不露的一點,是蛇伺機而動的徵兆,此刻卻是酣暢淋漓的大笑。
「你笑什麼?」李絳瓔問。
「我笑袁天罡糊塗,若當日是殿下而非李星雲做我對手,我會頭疼許多。」
「你對著李星雲不甚頭疼,可他還是贏了。」李絳瓔毫不留情道。
李存禮也不惱。
「我不曾輸給他,叫我輸的是袁天罡。」
「三百年老而不死是為賊,的確很難對付。」李絳瓔不反駁,只點頭道。
「袁天罡可是李唐忠臣,居然在殿下這裡得了個賊字做評。」
「我不服他。」李絳瓔沒有絲毫猶豫。「他的霸道不是這天下之道,三百年間都城六陷天子九遷,他與不良人又曾阻得哪一樁哪一件?」
「那麼,殿下要走的又是什麼道?」李存禮道。「李淳風是天道,袁天罡是霸道,可無為不能治天下鐵腕不曾平離亂,殿下又當如何?」
「我要一條制衡之道。」李絳瓔平舉手中亢龍鐧。「我要昔日梁國公那一條制衡之道。」
「梁國公初也曾被羅織謀逆罪名險死還生,從宰相變為小小彭澤縣令,可他仍能官復原職,這不是順勢無為,也不是鐵腕強求。」李絳瓔顯然早已想過這個問題,李存禮一問之下便侃侃而談。
「萬歲通天元年漠北出兵攻冀州是勢,梁國公之名教孫萬榮聞風而逃卻是他昔日之威。則天皇后掌權亦是大勢不可違,保李唐皇室周全又是梁國公手腕,至於國公身後神龍政變,那才是一點霸道露了崢嶸,可若垂拱年間便要如袁天罡一般行霸道驅則天皇后下台,這霸道難道能成?」
「自始至終,梁國公都很明白掌權的是則天皇后還是李唐皇室並不重要,因為則天皇后之子依舊是李唐皇室,而等她百年之後武氏便不過跳樑小丑,他要的不是什麼天道霸道來挽傾頹,要的只是則天皇后還政中宗這麼一個結果。」
「而我,要的也不過是復唐這麼一個結果。」
「李星雲要的,也是一條制衡之道。」李存禮微微動容。
「他的道,也不如我的道。」李絳瓔語氣決然。「同室內伐豈可貽笑外人,中原逐鹿豈容漠北跳梁!——李存禮!」
聽得她這一聲,李存禮霍然折膝拜下,語氣沉凝。
「臣在。」
「接鐧!」
喜歡李存禮:糟糕,我變成了大唐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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