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面前的年輕人還依舊能夠作出反駁時,古美門那臉上總是不可一世的表情,終於浮現了一絲波瀾,他的眉宇悄然之間輕輕地震了震。這一閃而過的表情,若是旁人不仔細地加以注意,基本很難留意到這個細微的神情變化。但是,對於古美門而言,他已經在表情上失態了。
歷經多年的律師生涯,行走於黑白兩道之間,古美門既體會過所謂的陽春白雪,又經歷過那藏於街邊暗角的三教九流。在同各色牛鬼蛇神般人物的打交道中,古美門早已練就了完美自如地控制自己面部肌肉的本領。他既是一個律師,也是一個演員。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扮演任何人,只要他願意,他可以隨時隨地在旁人面前流露出他所要故意表露的情緒。
然而,在這一刻,他還是失態了。
儘管只是眉宇控制不住地輕輕震碩,但卻也已經證明了面前這個年輕人,具有超脫他掌控的能力。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了。並且,出乎意料的是,這樣的對手,竟然僅僅只是一位看起來乳臭未乾的大學畢業生。
此刻,在法庭上,這兩位大律師已經傾瀉完了他們關於酒店是否存在侵權故意的看法。走廊外已經依稀可見夕陽的橘光。這兩位大律師,從上午的起訴答辯階段,就訴權問題進行交戰,隨後又是舉證質證的激烈交鋒,一直廝殺到了太陽日沉。
旁聽席上的聽者們,經歷這樣一場庭審也已經感到了精神上的高度疲倦。而他們還僅僅只是聽眾。一些市民已經無法想像站在法庭上,經歷這樣高強度交鋒的兩位律師,他們所面臨的的精神壓力該是多麼的巨大。
江田法官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鍾,轉頭同身旁的裁判官交頭接耳起來。審判席上大人物們的精力也是有限的,也同樣會感到乏累。很快,江田法官便坐直身子,舉起了法槌,只聽得清脆的一聲,「咔。」
之後便是裁判長宣布道,「高井訴赤木酒店集團、德川啟治排除妨害糾紛一案,第一次開庭審理結束。明日上午,再行開庭。」
這場針對赤木酒店集團的訴訟,第一次開庭終於正式結束
旁聽席內的聽者陸續散去。只留下律師和書記員在校對今日的庭審筆錄。在核對完筆錄之後,古美門和真知子也匆匆離去,消失在法庭的門外,不知他們會去往何處。書記員收拾好簽過名的庭審筆錄,也消失在法庭側邊的暗門之中。
此刻,整個審判庭只剩下原告席的那一對男女律師,以及坐在旁聽席上的那位瑞穗新宿支行的副行長。
島田的臉龐已經不能用慘白來形容,明明只是坐在室內,沒有經歷任何的運動,但他身上冒出的冷汗將這件襯衫打濕。冷汗甚至已經順著他的手臂在往下流淌,一直滾落到指尖,隨後滴在了地面上。
島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在今天的下午舉證質證環節,北原和古美門之間,每發生一個來回碰撞,他就猶如在傾家蕩產的懸崖峭壁邊緣,走了一趟。那兩個律師十幾個來回下來,島田仿佛便仿佛經歷十幾次瀕臨傾家蕩產的險境。僅僅只是下午這場庭審,他就仿佛經歷無數次的人生大起大落的起伏跌宕,像是體驗了十幾場來回不同的人生。
在法庭敲下法槌宣布結束第一次開庭的瞬間,他甚至產生了一種眼前皆為虛空的不真實感。
島田的身子因為神經的顫慄仍在隱隱發抖,他推開了法庭的木柵欄,像是一個經歷上萬公里長途跋涉的徒步旅人,艱難地走到了原告席的面前。這位副行長雙眼布滿了血絲,面色掩飾不住因為情緒起伏帶來的憔悴之感。
「哐」的一聲,島田猛地雙手握拳砸在了原告席上,全身的力氣都撐在了這張桌子之上,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傳來,「我我我們能贏下這起官司,是的吧。」
北原轉過頭來,看著島田的樣子,露出了頗有些滿意的神情,如同一位將軍望著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士卒一樣。哀兵必勝,驕兵必敗,是亘古不變的道理。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行拂亂其所為。
「當然。」北原搖晃著椅子,嘴角微微翹起。
與此同時,東京,千代田區,瑞穗銀行分行。
在豪華的玻璃辦公大樓內,各式的銀行職工面帶緊張的神情,不斷穿梭於辦公大廳的各處。時不時,他們便會抱著一箱又一箱的資料,放在地上進行盤點。大廳的正中間則已經擺滿了整整十台碎紙機,不斷地發出絞碎紙張的轟鳴聲音。自從總行宣布要進行全國巡查以來,各地分支機構早已鶴唳風聲。
高松坐在行長辦公室內,舒服地靠在辦公椅上,欣賞著面前這一個個銀行員工臉上如同驚弓之鳥一般的表情。很快,這一切就將與他無關。他即將在西洋的鷹旗銀行總行出任高管職務。至於瑞穗銀行的東京都分行,會面臨一個怎樣的局面,就由他去吧,哪怕洪水滔天!
高松越來越覺得那個夜晚他依靠龜三郎搭上那位議員先生的線,實在是一個再不過的明智之舉。
如今,距離出任鷹旗銀行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高松知道他的身上還沾著一些「不乾淨」的項目,必須將他們甩掉,方能無事一身輕地前往鷹旗銀行。這麼多年以來,高松在瑞穗銀行的東京都分行,事實上也違規操作了一些貸款項目。在這些項目上,高松吃了回扣。
不過,高松畢竟是老奸巨猾,他逐漸騰挪轉移,把這些本屬於分行的不乾淨項目,轉移到了給底下的支行們去承接。畢竟嘛,在銀行內,支行的人想往上爬到分行,總是有樂意來替領導扛雷的。
要是能再推卸得乾淨一點就好了。
高松的腦海中,閃過了島田的名字。島田在新宿區支行幹了多年的副行長,其是草根背景,沒有多少深厚的關係網,偏又一副想向上爬的模樣,從分行那裡自告奮勇的接了不少項目。這種人,是當替罪羔羊的極其合適的人選。
高松抬眼望向了辦公室里的秘書,「最近新宿區支行的副行長島田怎麼樣了。他的東山會社信用證項目,自查得怎麼樣了。」
秘書聽到高松叫自己,頓時渾身繃緊,立刻抬頭匯報道:「分行長。我們埋在新宿區支行的人,今天向我們報告,副行長島田今日不知為何一整天都不在辦公室。好好像是去東京高等裁判所,旁聽一場官司去了。」
高松聽到這個匯報,露出了有些陰森的笑容,「這種時候,還有空去裁判所看熱鬧,也不顧顧自己。他的心還真大。他去旁聽了什麼官司?你知道嗎?」
秘書打開著自己的手機,說道:「據說只是據說而已,他好像是去聽一起叫做高井訴赤木酒店集團的案件。這個案件最近好像還蠻有名的,因為酒店承重柱占了原告兩平方米的土地,好像就要被迫拆掉整整76層的建築。之前,好像還有人看見他同這個案件的原告律師在辦公室有接觸。」
赤木酒店四個字的出現,猝不及防地讓高松愣了愣。高松似乎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面前這個島田究竟如何會同這樁案件扯上關係。那兩道粗濃的眉毛,頓時高高地擰了起來。
在這一瞬間,高松忽地心中有了些莫名不安的感覺。
島田。
赤木酒店集團。
一個瑞穗新宿支行的行長和對面的原告律師混在一起。
高松的目光變得有些陰沉起來,望著面前的這位秘書:「給我去查這個島田!他怎麼會同這樁案件的原告律師扯上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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