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之家的恐怖秀
時間是一九九三年的仲夏夜。
當時我正開著我的跑車,從一場交際宴會回家。
招待我們的是業界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在他郊外的別墅。那天心情很好,晚上我喝了不少酒,並拒絕了別人的好意,趁著酒勁一個人跳上車往城裡開。
半個小時後我就後悔了,這裡沒怎麼來過,之前照著地圖一個人開過來,但是在漆黑又下著暴雨的晚上,我已經完全不能分辨自己行駛在哪一條路上了。剛才酒勁上頭的時候迷迷糊糊地往看著比較熟悉的路上拐,現在才想起來那明明就是走錯了路。
我一向是一個比較粗心大意的人,不過現在後悔也沒有用了,油量表上顯示的汽油量已經幾近見底,想在動力耗盡前找到回城的路恐怕只是一種奢望了。再加上連著經過了幾個路口,想再回到宴會的別墅也不太可能,我只好硬著頭皮往前開,希望能找到城鄉結合部之類的地方,先找個旅館歇一晚,等到天亮了再作打算。
又開了五分鐘,前方隱隱約約能看到燈光,我小心翼翼地停下車,從後座拿出備用的雨傘,下車鎖好車門,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著燈光的方向走去。
走了幾步,我就開始詛咒這該死的天氣,出門前剛擦的靴子不用說,很快就沾滿了污泥,白色的休閒西裝也被透進來的雨滴打濕了一大片。
燈光所在之處看起來很遠,但是很奇異的,我似乎覺得只走了兩分鐘就能清晰地看見建築的輪廓了。
似乎是一個小小的莊園,門前還有漆著白漆的木籬笆,草坪打理得很整齊。讓我稍微鬆了一口氣,如果是上流人士的住所,說不定會好說話一些。但是同時又開始有些淡淡的憂慮,像我這樣狼狽地出現,是不是會有些失禮?
再仔細觀察出現在眼前的這座大宅,巴洛克式的西歐風格,但是跟我所熟知的巴洛克式相比好像又有些不大一樣……怎麼形容呢?像是更為自然柔和一些,同時又有一些我所未見過的紋飾,看起來略有些……怪異。
畢竟是我即將尋求幫助的人家,我覺得這樣不著邊際地瞎想有些失禮,於是不再考慮,推開根本沒有上鎖的籬笆門,走到那扇裝飾典雅的木門前,用力敲了敲。
話說回來,誰會把這樣的大宅建在這種荒郊野外呢?如果是哪位名流的私宅,為何我從未耳聞?大約是一位行事低調的富豪吧。
門敲到第三遍的時候,一把嬌甜的少女聲線從門裡傳來。
「請問是哪位?」
「……呃……我是路過的遊客,雨下得太大了,車子也沒油了,請問能否賣給我一些汽油,或者讓我打個電話?」
想借宿一晚的想法也不是沒有,特別是聽到應門的是一位少女的時候,這種想法,伴隨著綺念忍不住地升騰起來。但是畢竟是如此失禮的事,再加上對方可能是獨居的女子,無論如何,讓一個陌生男子借住一晚,也是非常尷尬吧。
這麼一想,接下來很可能會說沒有汽油,也沒有電話,委婉地拒絕吧。如果是一個單身女子的話,無論怎樣小心也不為過。一想到只能在汽車裡和衣一晚,我就情不自禁地沮喪起來。
「……請稍等一下,我去問一下!」
門後傳來啪嗒啪嗒的急促腳步聲。
……是這家人的女兒嗎?還是……女傭?管家?
稍微等待了片刻後,另一道成熟一些的女性聲音說:
「請稍等片刻,我來開門。」
鑰匙在門裡轉動了半圈,清脆的咔嗒聲後,明亮的燈光從門縫中透了出來。
給我開門的那名女子站在玄關的地毯上,還有一個更為矮小一些的身影站在她背後好奇地看著我,應該就是一開始的那名少女。
「出門在外,誰都有遇上麻煩的時候。我們家中有備用的汽油,也有電話。但如果不嫌棄的話,請進來喝杯茶,歇息片刻吧。」那名女子微笑著說。
「………………」
我當時大概是呆呆地站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吧。
那名女子實在是……用美麗這個詞已經很難形容,大概可以算是我平生所見異性中容貌排名第一位的美麗。之前的宴會上,我也見到了許多容光照人的美女,但是那些女人跟她比起來就像是魚目遇見了珍珠,或者砂礫遇見了玉石,那是本質上的區別。
鉛華未施,只是穿著一件棉質的簡樸睡袍,但是修長纖細的身姿卻奇妙地從寬鬆的袍子裡凸顯出來。應該是典型的東方人面容,瓜子臉,五官柔和而精緻,眉毛修長,雙眸像是有著魔力般牽引著我的視線。但是披肩的髮絲卻是怪異的橙金色,如果在平日裡我會斥之為不知所謂的拙劣燙染,但在此刻,我卻覺得這發色再配她不過了。跟那些劣質的染髮劑效果完全不同,色澤自然而濃郁,像是動物的皮毛般柔順美麗。
「……請問,能賞光進來喝杯茶嗎?」
仿佛絲毫沒有察覺我的失態,那名女子微笑著再問了一遍。
「啊……啊啊,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了。」
我趕緊低下頭去,臉上有些發燙。如此失態,真是……不可原諒的失禮。低頭的時候看到自己沾滿污泥的皮靴和被雨打濕的外套,再想到此刻被大雨毀掉的髮型和被雨水打得通紅的臉頰,自我厭棄的心理頓時達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峰。
那名侍立在後的少女善解人意地從我手中把雨傘接了過去,我則彎下腰解開鞋帶,藉此掩飾自己梳理頭髮的動作。
把靴子脫下來後,我有些猶豫該把這東西放在哪裡,結果那名少女靈巧地從我手中接過了那對髒東西。
「沒關係,橙會刷乾淨的。您的外套也脫下來吧,穿著濕衣服對身體不好。」
女子溫和地說。
「這……怎麼好意思……」
我想從少女手中拿回自己的靴子,卻被她靈活地閃開了,只好穿著襪子踩在地毯上,接著把自己的外套也脫了下來,交給那名伶俐的少女。
我到此刻才把注意力放在那名少女身上,可愛的面容,黑色的發質,很精神的到脖子的短髮,看起來應該是十四五歲,在上初中的年紀吧。
莫非是女子的……女兒?我的心臟很不情願地抽動了一下。
不……應該不是。女子看起來只有二十五六歲的模樣,不可能是少女的母親。我暗暗為自己的判斷鬆了一口氣。
「這是橙,叫我藍就可以了。請隨我來吧。」
隨著女子的腳步,我跟著她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一邊思索著她的名字。
藍和……橙?真是古怪的名字……居然以顏色為名……
「今天剛好是主人起床舉辦宴會的時候,還有好幾位客人在呢。請您不必拘束,自在一些就可以了。」
「……主人?」
「是啊,我是這所宅子的管家。」
雖然有一定的心理預期,但是現在這年代也有所謂的管家和女傭……真是誇張的貴族老爺啊。
「呃……請問,我能否面見一下主人,表達我的謝意呢?」
行走在前面的藍小姐頓了一下,然後謹慎地說:
「我家主人脾氣……有些怪異。不過還是很好相處的。平時她可能不會見客人,不過今晚是宴會之夜,她應該會出面的。」
說起來,已經走了這麼久,拐了兩三道彎,走廊兩邊的門也看見了七八扇,還沒到客廳嗎?
這所宅子……這麼大?從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來啊。
因為職業的關係,我對一所房子的面積和容量是比較敏銳的,以剛才從外面看見的大小計算,我們現在已經走出了房屋的邊界……這怎麼可能,大概是酒勁還沒過去,加上天色昏暗看錯了吧。
走到一扇雙開門前,藍小姐做了個請的手勢。
門上以花體字母寫著【bejustandnofear】
…………這房子的主人一定是個怪人,這樣想好像不太禮貌。
我推開門。
長寬約十幾米的巨大方形客廳,鋪著厚實的地毯。淡綠色的牆紙,頂上掛著華麗的水晶吊燈。中間似乎是將三層樓打通,可以看到上面兩層樓的走廊和過道。
客廳中央擺著幾張小小的圓桌,四五張長沙發隨意散落在四周,大約十七八個形貌各異的客人或躺或坐,不知哪裡的空調吹來涼爽的冷氣。一台酒車擺放在圓桌旁邊,上面羅列著各種精緻的玻璃器皿。
四周擺放著不知產地的藝術品,有瓷器、木雕,也有古怪的人體石膏像和大塊的水晶。牆上掛著不少用色大膽的抽象派油畫,也有一些金屬雕版畫,上面的圖案似乎是一些意味深長的符號。我對這些並沒有什麼研究的興趣,所以只是一掠而過地看了兩眼。
在我走進門的時候,原本的交談聲似乎停止了片刻,那些奇怪的客人都把目光轉向我,然後竊竊的私語聲繼續響起。
說奇怪可能有些不大確切,但是以我的審美標準來說,這些客人——大都是些少女——的著裝風格都是能被劃歸為奇裝異服的範疇。而且有幾個,從發色和五官來看,很明顯是外國人。
說句老實話,這些客人如果放在平日裡,都是能夠令我驚艷不已的美人,大概是之前藍小姐給我的震撼太強烈了,導致我此刻的心情只是普通的驚訝。
我不禁對這所宅子的主人產生了更強烈的好奇心,其真可謂是我這二十幾年來接觸過的……最神秘的人。
看著客人們似乎把注意力從我身上轉移開了,我轉頭去找藍小姐,卻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只好找最邊上沒人坐的一張沙發小心地坐下,希望不要打擾到別人。
剛喘了口氣的功夫,一個金色長髮的少女就端著一杯酒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我的身邊。
「你是哪兒人?」
這來搭訕的傢伙看著似乎十七八歲,全身上下洋溢著青春少女的活力。上半身只穿著一件寬鬆的白色t恤,下身則是黑色的裙子,算是在座者中比較正常的了。一頭耀眼的金髮和眼睛的微微下陷,很明顯是外國人。這樣一個人居然能說如此流暢的中文,真是讓我吃了一驚。
「我是……本地人。」
「喔……那你是做什麼的呢?」
「……結構設計。」
「……結構設計是幹什麼的呢?」
少女不依不饒地問。
結構設計並不是很難理解的詞彙,中文說得這麼流暢的人,也不知道這個單詞嗎?
我稍微講解了一下我們這一行的職業概念,然後少女就露出了「明白了」的神情。
「啊……就是跟木匠一樣的嗎?」
「呃……跟古時候的木匠……是差不多。」
少女順手把手裡的酒杯塞到我手裡。
「我請你喝。」
仔細一看,這杯子……不是五百毫升的玻璃燒杯嗎?
裡面的確散發出甜香,看來是甜酒類的紅酒,但又有著一股草藥的清苦。原本之前就已經飲過量了,但是面對這少女的開朗笑容,也不好拒絕,只好低頭抿了一小口。
真是令人驚嘆的美酒,的確是甜酒,我能品嘗出甘草的甜味,以及許多我分辨不出來的藥草混合在一起。以低烈度酒精為基調,各種草藥的味覺柔和地交纏在一起,層次分明,卻又將整體的味覺升華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咽下一口後,感覺整個人都舒適了許多,之前酒醉帶來的頭暈和嘔吐感似乎被橡皮擦擦掉了一樣,內臟的鬱結也舒展開來。我情不自禁地繼續喝下去,三口兩口就將合計三百毫升的酒液全部倒進了嘴裡。
「喝一杯就可以了,這是可以解酒的酒……不過酒依然是酒,喝多了還是會醉的。」
不知何時,藍小姐推著酒車出現在我身邊。
「魔理沙,不要再騷擾客人了。」
金髮的少女聳了聳肩,拿著燒杯走了。說句實話,在這樣陌生的環境裡,有一個說話的人還是挺讓我安心的,這位魔理沙小姐離開的時候我還抱著一些不舍。
魔理沙……藍小姐念這個名字的時候,發音像是日語。日本的白人?而且還會說這麼流暢的中文?
我越來越摸不著頭腦了。
「尊敬的客人,請問您要哪種茶呢?」
「呃……隨意吧。」
「啊,那就是這個了。」
藍小姐手法靈活地拎出一個砂壺,用白瓷的茶杯給我沖了一杯紅茶,第一道的茶水倒掉,第二道的茶水盛在杯子裡,遞在了我的手裡。
暖胃的紅茶嗎?真是體貼的人。
我稍微有點粗魯地一口而盡,把杯子交還給了藍小姐。
雖然好奇心讓我很想在這個神秘的地方繼續呆下去,但是做人應該知道進退,作為避雨的過路客,和這裡格格不入的我沒有理由繼續呆下去。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仿佛看出我的去意,藍小姐把一隻手輕輕按在我肩上,溫柔地說:
「沒關係的,我家客人一向不多,今晚主人舉辦宴會,一定希望來的客人越多越好。還請您稍安勿躁,在這裡看完餘興節目吧。請別擔心您的車,我已經讓橙去照顧了。」
既然藍小姐都這麼說了,那我也不好意思再說要走的話了,更何況我也對這個神秘的宴會有著強烈的好奇心。
「啊……太不好意思了……」
到最後,我只是這樣喃喃地說。
藍小姐離開的時候,我本想找本書來看看打發時間,卻沒找到有書架。轉眼看見面前的台几上放著一瓶沒有標籤的深色酒瓶和一隻高腳杯,剛才還不在那裡的……藍小姐真是體貼得讓我感動到想流淚啊。
自斟自飲算是所有孤獨的人都會的消遣方式,我自然也精擅此道。琥珀色的酒漿傾倒在高腳杯中,在燈光下閃爍出黃金色的光芒,蜂蜜的濃鬱氣味從杯中盪出來,就算我今夜曾經為醉酒所苦,此刻它的誘惑依然強大到我不能抗拒。
一飲而盡,蜂蜜的甘稥充滿了整個口腔,將這瓊漿一飲而盡,在我口中泛起的酒精餘韻像是某種甜蜜的回味。特別令我稱奇的,是它的味道會在口中逐漸變化,一開始的濃郁甜蜜在口腔中與唾液混合,攪動後,漸漸過渡到了某種清遠的淡甜。
這種醇厚的質地是我以前從未品嘗過的,仿佛著了魔一樣,我急不可耐地給自己倒了第二杯,迫切地想再度品嘗這美麗的佳釀。一開始我還想著不能多喝免得失禮,這一會兒突然又覺得主人盛情款待,多喝一些才是禮節的表現。人的邏輯就是這樣善變的東西,很多時候只是為了自己的欲望找一個恰當的理由而已。
這種酒與之前從金髮少女杯中品嘗到的並不一樣,它好像讓我的神智開始模糊起來,讓我的思想進入了另一種境地。
「你嘗到的是什麼味道?」
一個優雅清越的聲線在我身側出現。我吃了一驚,轉過頭去的時候,發現不知何時,自己身邊已經坐著一位金髮女子。
和之前那位魔理沙小姐不同,雖然同樣是金色的微卷長發,這一位的發色卻更暗一些,帶著金屬質感的暗金色。容貌和那位藍小姐有三分相似,在五官的輪廓上卻更有異國情調,驚艷,不,超過了驚艷的層次。和藍小姐一個層次的傾城容顏。
這位同樣披著睡袍的女子就坐在我身側,我甚至能聞到她身上那幽然的深谷蘭香,不去注意時根本發覺不到,只有當你細心品味的時候才能嗅到的淡然香水。一直存在那裡,卻又從不奪人吸引,真是非常低調的香水呢。
「別發呆啊。」那女子淺笑起來,「我在問你,這支酒是什麼味道?」
「……甜的……蜂蜜的甜味。」我痴痴地答道。
「喔……蜂蜜的甜味嗎?真是一個不幸的答案呢。」
金髮女子露出一個憐憫的神情,她很突兀地伸出右手,撫摩著我的臉頰——所謂突兀,只是我在事後回想時候產生的感覺,但在當時,我卻一點都沒覺得突兀,她撫摸我的動作是那麼自然,就像母親在安撫自己的幼兒一般。
「你……厭倦了自己的生活嗎?」
在酒精的麻痹下,我連說謊的能力都辦不到。當時我的大腦在拼命地發出警報,汽笛聲在耳邊尖嘯,手指不自覺地抽搐著,一切都預示著不祥的前兆,但我還是說出了實話。
「……當然厭倦了,這討厭的世界。我討厭跟人之間的勾心鬥角,我討厭整日奔波的生活,我討厭只能一個人過生日的孤獨……」
大概是被酒精麻痹,不,也許是因為對方那魔性的美麗,我仿佛被催眠了,向這個認識不到六十秒,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傾吐著我自身的秘密,那些從不宣於人口的,深藏在我心底的秘密。那些無數夜晚中困擾我的不幸和痛苦,那些橫亘在人生道路上的阻礙,那些高不可攀的峰頂。
從始至終,那名女子只是安靜地傾聽著,偶爾給我續上酒。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當她坐在我身側的時候,其餘的客人似乎都放輕了交談的聲音,把注意力放在了這裡。
當我長篇大論又七零八落的傾訴終於告一段落的時候,金髮女子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她又用那種親切又自然的態度把我的雙手握在手裡,溫柔地對我說:
「請不用擔心,一切都會過去的。無論是煩惱還是快樂,無論是痛苦還是生命,這一切都會過去。」
然後她站起身來,走到客廳的中央,以平和而高昂的聲音說:
「歡迎大家,來參加我八雲紫舉辦的宴會。yakumo』spictureshow!各位怪人們,享受這難得的夜晚吧。」
八雲紫……她就是這座大宅的主人嗎?真是一脈相承的古怪名字呢。
「這裡的大多數人都是我的老朋友了,但是,我要向大家介紹一位第一次來到我等宴會的客人。有請,這位知名不具的客人。來吧,我們的慣例,第一次來的客人要表演一個節目喔。」
場下,似乎有幾個客人發出了善意的笑聲,那位曾經跟我搭訕的金髮少女就是其中之一。所有新加入者都要表演一個節目,大概不是真的吧,只是臨時編出來騙我的,但在別人家中做客,還喝了那麼棒的酒,不做出一點回報也不行啊。
我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接過了那位八雲紫小姐手中的話筒,期期艾艾地說:
「大家好,我是……」
「啊,不必了。不必告訴我們你的名字,名字在這裡是不必要的。只要展現你自己就夠了。」
我想了一下,回憶了一會兒公司年會上的才藝表演,然後決定玩一個紙牌魔術。藍小姐立刻出現,遞上了一副紙牌。
過程還算順利,因為醉酒的原因手有些抖,把戲險些穿幫,好在一直想著不能在這麼多女客面前出醜,加上那個金髮少女一直在下面很配合地咋咋呼呼,就好像是我請來的托一樣,我的表演場面很熱鬧地結束了,下台的時候所有觀眾都報以了禮貌的掌聲。
這些人還挺好相處的嘛。我稍微有些自得地這樣想。
「唔……魔術嗎?那我也來變一個魔術吧。」
那位八雲紫小姐慵懶地站在客廳的中間,接著她伸出手指,拈著兩個蝴蝶結,把那兩枚藍色的蝴蝶結掛在空中——就是這麼憑空懸掛在那裡,我睜大了眼睛尋找懸掛的絲線,卻一無所獲,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更難以置信的奇景還在後面。她似乎是做了一個拉拉鏈的動作,從左到右,用她纖長的手指在兩個蝴蝶結中間畫了一條線,接著,那裡就好像真的出現了一個口袋似的,出現了一條黑色的裂縫。
是光影做成的魔術嗎?我努力驅散剛才那瓶美酒在我腦中縈繞的醉意,瞪大了雙眼觀察著這一幕,但我已經被燒壞的大腦卻怎麼也想不明白,到底用了什麼樣的特殊技術才能做到我眼前這一秒的奇蹟。
似乎是感到了我的好奇,八雲紫小姐向我轉過頭來,淺笑道:
「這個呢,叫做『凝視著你的深淵』。」
似乎在呼應她的話,我好像隱隱約約在那道黑色的縫隙中看到了一隻巨眼……朝著我眨了一下眼。
這一瞬間我癱倒在沙發上,冷汗把脊背部分的襯衫都打濕了。
「只是一個小小的前奏而已。真正要變的,是經典魔術——大變複製人!」
無視了我的驚惶失態,在客廳中心的八雲紫小姐高興地宣布道。而周圍的客人對這空間的裂口全部熟視無睹一般,只是在安靜地等待著魔術的下一個環節。
紫小姐站在那裡念念有詞了幾秒鐘,然後伸開雙手,把那個裂縫繼續撐大了一些,讓內里呈現的東西暴露在外。
光看外形的話,像是一個紅木的大箱子。
不知何時換上助手服的藍小姐和橙小姐出現在舞台的兩側,合力把那個紅木箱子從裂縫裡拖了出來,把放著雜誌和酒杯的小圓桌抬到一邊,然後把那個大箱子放在了中間。
賓客們開始微笑著竊竊私語,對著這一個看起來平凡無奇的箱子,這些對剛才那個裂縫仿若不覺的怪人們卻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這裡盛放的,是生物科技的巔峰之作,神的禁區——完全複製的人類。而她,複製的就是在座中的一位!」
竊竊私語聲更大了一些,我注意到那些客人都把視線集中到了三個人身上。一個是曾跑過來與我搭訕的金髮少女,另一個是坐在一名幼小女童身側,看起來非常端莊的銀髮女性,最後一個則是獨占了一張沙發,非常愜意地躺在那裡享用酒品和點心的黑髮少女。
藍小姐和橙小姐把箱子的蓋子打開,我試圖伸長脖子往裡面看去,卻只看到一個白色的人形。那個人形直挺挺地坐起身來的時候,我才發現它身上纏滿了繃帶。
被包裹得跟木乃伊一樣的人開始撕扯自己身上的繃帶,藍小姐和橙小姐也上去幫忙。雙手的束縛被解除後,那人一把將繃帶頭套扯了下來。
我目瞪口呆,這人……和躺在沙發上的黑髮少女……一模一樣。
不是雙胞胎,就算是同卵雙胞胎,也會在面相上有些細微的差別,青春痘的位置、五官的細微差別,以及不同的人生帶來的微妙相異,但這兩個人,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不,這種說法太常見了,不如說是鏡中的倒影般全然相同。
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只能說沙發上的女孩更懶散一些,而被包裹起來的女孩更……灑脫,有一種泠然超脫的氣質。
觀眾們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呼,而那個名叫魔理沙的女孩則是很大地喊了一聲「咦——?!」
之前我以為她是因為對我有些好感才那麼賣力地為我的表演喝彩,沒想到是她的性格就是如此嗎……
那個從木乃伊的殼子裡脫身的少女七手八腳地把自己身上的繃帶褪掉,健康的少女胴體上只剩下了一條束胸和安全褲。那少女狠狠瞪了紫小姐一眼,然後看到了沙發上的另一個自己,也吃了一驚。
「怎樣,靈夢,能看出這是什麼嗎?」
八雲紫小姐揮舞著一把不知從何處出現的黑色小扇子,微笑著看向木乃伊女孩。
「唔……」女孩幾乎全裸地站在客廳中央,但她好似完全不在意,抱著胳膊眯起眼睛,似乎在思索些什麼,然後她看起來想到了答案,向著沙發上的另一個自己露出了冷笑,「二岩猯藏,是你吧。」
「哎呀呀呀,被發現了呢。」躺在沙發上大快朵頤的另一個「靈夢」懶洋洋地說,毫無偽裝被看破的驚慌,只是從她的身後,伸出了一條……尾巴?!
那的確是野獸的尾巴,黑棕色的環狀條紋,看起來蓬鬆鬆的,那條尾巴無精打采地甩來甩去,卻把我驚得呆住了。
不,也許我早就有心理上的準備了,我早就知道自己會看見什麼。而現在這一秒,只是我在心中期望的東西真真切切地出現在我眼前而已。那種心理準備或許早在之前看見深淵的時候……不,或許在我進入這個房間的時候,進入這所大宅的時候,更遠一些,在我在暴雨中迷路的時候,在我酩酊大醉地驅車沖向黑暗的夜幕中的那一刻,我就在心中做好了準備。
準備著遇見一些奇異之物,一些超越現實、超越常識之物,超越這凡俗世界的幻之世界。
「怎麼會有個陌生人類在這裡。」那個叫做靈夢的少女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突然間轉向了我,「喂,男人,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的?」
「他是我的客人喔。」八雲紫小姐用扇子掩著嘴說,「請不要干涉到迷途之家的正常社交活動。」
「正常社交活動?」名叫靈夢的少女撇撇嘴,「凡人,不要在這裡停留了,回到你應該呆的地方吧。畢竟這是我的工作,走吧,我領你出去。」
「不要聽她胡扯。」八雲紫小姐從後面纏住靈夢的脖子,像八爪魚般鎖住她的關節,「這裡不是很好嗎?你也喜歡這宴會吧。永遠留下來,就能與我們在一起,離開你所厭惡的世界。不要怕這孩子,她是無權干涉你的意志的。」
紫小姐的話語似乎帶著魔力,令我一點點喪失思索的能力。傳說中海妖塞壬的歌聲就是這樣的吧,有著迷惑人心的力量,但又美妙到傳說中的英雄也想冒死一聽。我的目光散亂了,茫然地向四處掃視,希望能找到一個能讓我恢復心智的東西,一個桅杆,或者別的什麼,但那只是溺死之人最後狂亂的揮舞。
突然間,我覺得我似乎回復了思考能力,我開始認真地想,為什麼要抗拒呢?
完全沒有理由啊,我在反抗些什麼?
這難道不是我想要的嗎?
一下子就說服了自己,我開始心平氣和地聆聽紫小姐的聲音。多麼悅耳動聽,富有哲理的篾言啊……
多麼美好……
多麼美妙……
「咳。」
一聲輕咳讓我恢復了理智,猛然間我發現自己臉上布滿了汗水,不光是臉上,全身都濕透了。回想片刻前的經歷,思維好像是被某種可怖的未知漩渦拖進去一樣,讓我迷失了心智。最可怕的不是讓你喪失理智,而是最後它真的讓你自己說服了你自己,讓你從心底里接受了對方的邏輯……那時候,哪怕我再晚醒來一秒,就要被那漩渦全部吞噬了吧。
「藍!你怎麼敢……」
「抱歉,主上。我只是覺得幻術控制下做出的決定,並不能算是自由意志的決定。」
八雲紫似乎沉下了臉,跟藍小姐爭辯起來。
趁著這個機會,我跑向客廳的門口。什麼迷人的幻境,超越常識的渴望,在求生的欲望下都變成了煙霧般縹緲的東西。在這一刻肉體的本能戰勝了心理的好奇心。
這些都是些……什麼東西?
那些在人類幻夢中徘徊的夢魘,那些從遠古神話中走出的概念,那些只在小說和玄談中出現的幻想,那些徘徊在現實與虛無邊界的神秘,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歷史和神話中,也記載著有許許多多的人類中的勇者曾經面對它們,勇敢地向它們挑戰,但我不是那樣的豪傑,不是卓越的武士,不是凜然的聖賢,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弱小人類。沒有勇氣,也沒有堅強的意志,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離這魔界的秘窟。
「別走啊,紫,這東西如果想跑的話,就對你沒用了吧。既然那樣,還不如交給我處置好了……我的饑渴可是很難得到滿足的啊……」
一道影子閃過,剛才坐在銀髮少女身側的幼小女童出現在我面前。只是此刻她的身後已經伸展出了一對巨大的黑色蝠翼,寬達三米以上的翅膀將客廳的出路堵得嚴嚴實實,接著蝠翼向我包裹過來,一瞬間我就和那名女童貼在了一起。
女童饑渴地喘息著,她懸浮在我面前,注視著我的脖頸,口中兩枚尖利的犬齒讓我一下子意識到了她是什麼非人的生物,以及接下來我要面對怎樣的厄運。堅韌的蝠翼將我禁錮住,我連反抗的能力都失去了,只能束手待斃。
她冰冷的手指撕開我的襯衣領口,用鋒銳的指甲刮擦著我頸側的動脈,我能看見她的瞳孔變成了血的猩紅色,面上浮現出了狩獵者面對爪下獵物的那種雍容的高高在上的神態。
就在這一刻,一股巨力從側面襲來。一個白皙的拳頭毆擊在了女童臉上,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將女童打飛了出去,我的束縛也鬆開了。
是那個叫做魔理沙的青春少女!她踢開客廳的門,將我一把推了出去,然後一個人擋在門口,掏出一個八角形的盒子,高聲喊叫道:
「你們一起上吧!這傢伙我今天罩定了!!」
顧不得向她道謝,我很丟臉地逃走了。
我奮力地向來時的方向奔跑,卻發現眼前的岔路跟我記憶中的不一樣。回過身去看的時候,客廳的門也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陌生的轉角。再回過頭看眼前,絕望地發現岔路的模樣又改變了。
這是一所魔屋,而它正在阻止我,將我困在這裡。
「客人,請跟我來。」
有人在我背後輕輕拍了拍,我驚恐地轉頭望去,卻發現是那名叫橙的短髮少女。
我本已不敢相信這座屋子裡的任何人,但是看到她臉上的童真笑容,卻不知怎的就相信了她。
橙牽起我的手,帶領著我熟練地穿過一條條走廊和岔路,在她少女的身軀里,似乎潛藏著非常強大的力量,腳步快捷得我都險些追不上。這所屋子似乎會令人的空間感迷亂,我有幾次覺得她在帶我繞圈子,又有一會兒覺得我們在天花板上奔跑,但最終我們跑到了出口,橙也放開了我的手。
「再見囉。」
沒有停下奔跑,我似乎聽見橙在我身後這麼喊。
我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地推門而出。赤足穿過草坪,躍過籬笆,一路踏著泥水飛奔回依然安臥在那裡的我的跑車。抖抖索索地從褲子口袋裡掏出鑰匙,捅開車門,我一屁股坐在駕駛座上,開動了引擎。
沒有油!
我面色慘白地看向油量表,卻發現上面的刻度已經在滿格了!
啊……我回想起來,一定是橙,恐怕是在藍小姐的授意下,替我的車加滿了油吧。
我一邊祈禱著,一邊發動了汽車。
那一晚的後半夜,我在山道上疾馳到太陽升起,居然沒有出車禍,到現在想起來也很幸運。天亮的時候,我看見遠方有鄉鎮的煙囪。在那裡我問明白了自己所處的位置,發現自己離第一次晚宴所在的別墅已經有一百多公里以上了。
我沒有在那個鎮子停留,現在我不想住在除了我家之外的任何地方。直到晚上我才回到家中,疲累欲死的我洗澡都沒來得及洗,躺在床上就睡著了。
我在第三天的早上,電話顯示有好幾個辦公室和同事的未接來電。一切仿佛都是一場幻麗的綺夢,連我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酒後陷入了著魔般的幻象,在漆黑的雨夜裡發狂般地把車開到了自己都不認識的地方。
當我打開家門的時候,在門口發現了一個小紙箱。我懷著不安的預感打開,裡面是被刷得鋥亮的皮靴和洗得乾乾淨淨的外套。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偶爾我會把這個故事當做從別人那裡聽來的都市傳奇,換一個主角,然後當做餘興談料講給別人聽。大多數人都把這當做荒謬的故事一笑視之。後來,零三年的時候,我遇到一個據說跑去修道的大學同學。在酒吧里,他聽完故事後跟我說,這種事在史上其實挺多見的。在聊齋里就有好幾例。
在深山裡迷路的人,遇上了狐鬼之宅,或者是畫中仙人,在那裡度過了或者一夜,或者三四年的生活。講述故事的人通常都眷戀塵世,回來了。但是應該也有真的就留在那幻境中,永遠也沒有回來過的人。
留在那裡的人,我那個同學說,或許會被當做餌食,或許會轉化為另一種生命形式,誰也不知道。
晚上回家後,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凝視著杯中的酒液想。假如我當時留在了那裡,留在那些綺麗的妖鬼神魔之間,會怎樣呢?
生命是沒有第二次選擇的。
我一飲而盡,進入深沉的夢境。
或許在夢中會再次見到吧。
那幻麗之屋,奇詭之宅,魔物的宴會,和存在於此界彼端的另一幻界。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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