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 第二百一十三章

    寧康二年,十二月辛酉,兩萬晉兵圍天水城。

    數九寒天,滴水成冰。

    大軍頓兵城下,困住四面城門。商道斷絕,行商往來被阻,城內人心惶惶,日夜擔驚受怕。

    遇晉兵推出攻城錘,作勢欲攻城門,城頭守軍立刻亂作一團,幾乎要棄城而逃。天水太守帶數名忠僕登上城頭,親手斬殺兩人,依舊彈壓不住。

    「國主已死,我等守在此地,早晚糧絕,無異於死路一條!」有隊主高聲道。

    「城內漢羌羯暗中有謀,一旦戰事起,我等拼死抵禦外敵,恐擋不住背後的冷箭。」

    「姚主簿此言有理!」

    「人心難測,不可不防啊!」

    眾人七嘴八舌,都勸天水太守謹慎行事,莫要一時大意,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天水太守姓苻,出身氐秦宗室。聞知長安被破,苻堅戰死,一時悲憤難抑制,曾書信數封,欲聯合在外皇族宗室共伐秦氏。

    想法雖好,響應者卻是寥寥。

    不等他繼續書信,說服在外宗室,扶風郡已被晉兵攻占。繼此之後,又傳來略陽郡被下的消息。

    兩郡逃出的亂兵和流民多達千人,陸續進入天水。

    苻堅太守本欲開城招納,充斥軍隊,萬萬沒有想到,這些亂兵竟凶過賊匪,不受招納不說,每過一處必燒殺劫掠,為害甚重。

    漢人和雜胡也好,氐人部落也罷,全部「一視同仁」。說搶就搶,說殺就殺。惡行令人髮指,引得百姓憤慨,怨聲載道。

    如果苻太守一意孤行,仍要招納這些亂兵,天水百姓不論,郡治所的官員怕會立即造反,將他推下太守之位。

    算計好的兵源沒了,又遇晉兵圍城,苻太守實在沒辦法,只能組織城內青壯,親自登上城頭,要同來敵決一死戰。

    他決心與城共存亡,天水官員卻沒這份心思。

    晉軍頓兵城下,眾人嘴上不說,暗中卻在各自串聯,陸續生出「開城門,獻城池,保平安」的心思。

    姚主簿和門下賊曹私下謀劃,如果苻太守頑固不化,不聽勸告,執意要拖著滿城人一起死,無妨取其項上人頭,權當是送給晉軍將領的投名狀!

    時間一天天過去,晉兵的包圍越來越嚴,眾人的心思愈發活絡。

    城內的豪強蠢蠢欲動,漢人雜胡生成暗流,苻太守知曉事情不好,怎奈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情況不斷惡化,進一步滑向深淵。

    今日大雪稍停,晉兵列隊出營,推出攻城錘,扛起雲梯。

    鼓角齊鳴,刀盾的撞擊聲和戰馬的嘶鳴聲交織在一起,成為壓垮城內守軍的最後一根稻草。

    自氐人幢主以下,無人想平白丟掉性命,都想打開城門,趁晉軍沒有徹底合攏包圍圈,尋找空隙,殺出一條生路。

    起初,眾人僅是勸說太守,希望他能改變主意,給大家留一條生路。

    國主已死,長安易主,縱然能擋住晉兵,未必能擋住秦氏的鐵騎。何況西邊還有吐谷渾和什翼犍,困守天水城,早晚都是個死!

    好說歹說,幾乎說破嘴皮子,苻太守就是不鬆口,打算一條路走到黑。

    眾人的耐性越來越差,焦灼越來越甚。

    再次勸說無果,終於決定,直接動刀,拿下苻太守人頭,轉投晉兵!

    苻太守雖知屬下不滿,卻無論如何不會想到,竟有人真的動手,要在城頭取他性命!

    聽到晉兵的號角聲,苻太守正俯瞰城下,眺望晉兵戰陣,忽聞腦後風聲,頓時心中一凜,本能向旁側躲閃,右肩仍被劃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如果不是他躲得快,恐怕這一刀會砍在脖子上。

    「你?!」苻太守震怒,目齜皆烈,顧不得流血的傷口,猛地抽出長刀,大聲道,「你要造反?!」

    「造反?」門下賊曹舉起染血的長刀,冷笑出聲,「苻堅已經死了,長安已經破了,氐秦早不復存在,我造誰的反?」

    「府君,這麼做是為大家求條生路。你決心去死,不妨將人頭借我等一用。」

    掃視眾人,發現僅有忠僕站在身邊,餘下皆立在對面。

    苻太守頓覺心如死灰,知曉無力回天,今天恐要死在城頭。突然縱聲狂笑,道:「爾等不忠不義之人,以為取我人頭就能投入遺晉,再享榮華富貴?簡直笑話!」

    「我縱然要死,也絕不會死於爾等之手!」

    話音未落,苻太守退後半步,背倚城牆,再度掃視眾人,以胡語大喝一聲,詛咒眾人必將死無葬身之地。隨即單手猛地一撐,縱身躍落城下。

    呼嘯的北風中,仍能聽到他的斥罵。

    一聲鈍響之後,遍地銀白之中,陡然綻放一抹暗紅,仿佛盛開在地獄的彼岸花。

    城頭一片死寂,城下的鼓角聲卻未停止。

    攻城錘和武車齊出,士卒架起雲梯,悍不畏死的爬上城牆。正要揮刀劈砍,卻發現城頭守軍毫無鬥志,見晉兵冒出城頭,第一反應不是抵抗,而是棄刀投降。

    桓石虔得報,和謝玄等人商量,以為其中有詐。

    哪料想,城中的主簿竟帶人打開城門,皆身著素服,披頭跣足,口中高喊獻城。

    「這……」桓石虔沒了主意。

    無論扶風還是略陽,都是連場血戰,方才徹底拿下。頓兵天水數日,大軍上下都以為會經歷一場惡戰,結果人沒殺一個,對方竟主動獻城?

    「謝將軍以為如何?」

    謝玄沉吟片刻,提議無妨派人入城,再將獻城的一干官員帶來。

    詢問王獻之的意見,和謝玄一般無二。

    最終,桓石虔拍板,撤下攻城錘,派兩隊甲士入城,並將姚主簿等人帶到大帳前,仔細加以詢問。

    天寒地凍,難為姚主簿等衣著單薄,更赤著雙腳。穿行過雪地,眾人早凍得臉色蒼白、嘴唇發青,瑟瑟發抖。

    見到一身鎧甲的桓石虔,眾人顧不得打哆嗦,紛紛行禮,口稱願投晉朝。

    「哦?」桓石虔大馬金刀的坐在主位,目光在眾人身上轉個來回,「爾等所言確實?」

    「不敢有假!」

    「你是天水郡主簿?」

    「回將軍,正是。」

    「天水太守在何處?」

    「他……」姚主簿遲疑兩秒,見桓石虔面色冷峻,帳中的部曲各個眼放凶光手按刀柄,不敢再支支吾吾,立刻將苻太守如何決意守城,又是如何眾叛親離,最後跳下城牆之事說得清楚明白。

    「你是說,之前躍下城牆之人就是天水太守?」桓石虔問道。

    「確是。」姚主簿點頭。

    桓石虔眉心鎖緊,同謝玄楊廣等對視兩眼,都是心生感慨。

    「拉下去。」

    「將軍?」

    姚主簿等人面露驚色,不敢相信,自己主動獻城,竟落到如此下場?

    桓石虔沒心思和他們多說,只令部曲將人帶下,沒有立刻手起刀落,也沒太好的待遇。

    「著人收斂苻太守屍身,好生安葬,遇其家眷當妥善安置。」

    「諾!」部曲抱拳。

    「入城之後,莫要騷擾百姓。如有違背,軍法處置!」

    「諾!」

    「王椽,」桓石虔轉向王獻之,「城內之事暫托於你,務必儘快清點簿冊,重錄戶籍,委任新官。」


    「將軍放心。」王獻之笑道,「仆立即入城。」

    桓石虔連下數道命令,以最快的速度接手天水城。入城之後,開糧倉安撫百姓,宣讀姚主簿等人的罪狀,逐一問罪。並籠絡當地豪強,取有能之人充任治所官員。

    原本,他沒有這個權利。

    可誰讓大軍在外,建康鞭長莫及。加上有謝玄和王獻之居中,陳郡謝氏、琅琊王氏和龍亢桓氏擰成一股,建康縱有微辭,也是無計可施。

    桓石虔重新鋪開輿圖,看著拿下的三郡,心情大好。

    「我已與家君書信,大軍暫駐天水城。待淮南郡公離開長安,再做下一步謀劃。」

    連下扶風、略陽和天水三郡,相當於打下大半個秦州,大軍已是人困馬乏,急需休整。加上帶來的文吏不多,為徹底消化三郡的地盤和人口,更要有一個緩衝。

    最重要的是,桓容和秦氏的談判,關係到今後西域商道的安穩。

    如果談判破裂,扶風郡恐會立即遭遇戰火。

    桓石虔下令駐兵天水,既是預防氐人反撲,更是防備秦氏。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地盤,關乎到今後的大計劃,絕不容許有半點閃失。

    「將軍,玄已與族中書信,家叔應允,不日將上表朝廷,予將軍推舉三郡職吏之權。」

    桓石虔面臨的難題,謝玄和王獻之早已經想到。

    既然是三方合作,自然要都拿出誠意。

    桓氏分出相當利益,在西域商道上,謝氏和王氏都能分一杯羹。與之相對,謝安和王彪之將在建康活動,為桓氏出兵占地大開方便之門。

    事情發展到現在,三方的合作算是愉快,大部分都進行等十分是順利。

    不過,桓容深知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除謝氏和王氏之外,早讓賈秉入建康,聯絡當地吳姓,並同郗超共同謀劃,確保計劃萬無一失。

    當然,這一切還有個前提,能夠說服秦氏。

    為此,桓容不惜親赴長安,就為完成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

    桓石虔駐兵天水的消息送回荊州,桓豁立即送出書信,告知駐守姑孰的桓沖。

    謝氏和王氏送出族中子弟,其意擺在台面,就為告訴桓氏,縱然不能掌扶風等郡的太守印,也要在郡治所內占一席之地。

    這麼大的動作,自然不可能完全瞞過他人。

    湊巧的是,王坦之病重,太原王氏恐要經歷一場變故,暫時無力他顧郗愔的態度十分微妙,同郗超一番長談後,立即給京口書信,嚴命郗融握牢兵權,不可有半點閃失。

    這種情況下,司馬曜的元服之事提上日程,卻沒有得到多大的重視。

    旨意送出,召各地諸侯王前來觀禮,得到的回應極是冷淡。

    各諸侯王或託病不便出行,或另尋藉口,總之,能不來儘量不來。連司馬道子都推脫再三,實在推不過去,才不情願的上表,言將回建康觀禮。

    未幾,宮中又傳出消息,要為天子大婚。

    司馬曜是什麼地位,晉室又是什麼處境,朝廷上下一清二楚。別說王、謝這樣的頂級士族,連尋常的高門都避之唯恐不及。

    不想擔上外戚之名,也無意藉此晉身,沒人願意把女兒送進台城苦熬。

    到頭來,是王太后出面,召來幾姓外戚,並派大長樂四處走人情,才定下了哀靖皇后王穆之的侄女會稽內史王蘊之女。

    王氏女郎十分貌美,只是性格稍顯「活潑」,並有一個獨特的愛好飲酒。酒量之高,尋常郎君都比不上。

    再有一點,王氏是王穆之的侄女,而王穆之是晉哀帝的皇后,從輩分上來說,王穆之要叫司馬曜一聲堂叔。

    王氏比司馬曜年長兩歲,輩分卻低了兩輩!

    這樣算下來,兩人結為夫妻,實在是有幾分尷尬。

    司馬曜對這個皇后並不十分滿意,態度上不免有些推三阻四。

    王太后看出他的心思,不由得冷笑,當面話說得含蓄,背後之意卻一點也不客氣,明擺著告訴司馬曜,能娶到王蘊之女已是燒高香,還想挑什麼?

    「官家可要想想清楚。」

    不娶王氏女,還想娶誰?

    建康士族數一數,不說王謝等頂級高門,就是尋常門第,也不樂意送女入台城。

    別的不提,司馬曜為崑崙婢所出,哪怕登上皇位,生母的血統出身依舊無法改變。將女兒嫁給他?完全不可能!

    司馬曜心中不忿,奈何事成定局。繼續犟下去,估計會惹惱王太后。一旦後者撒開手不管,他還能找誰?

    褚太后?

    司馬曜搖搖頭,這條路早已經走不通。有王太后在一日,褚太后就別想翻身。想清楚之後,司馬曜收起不甘,主動向王太后承認錯誤,並且表示,願意迎娶王氏女,元服之後就行立後大典。

    王太后打量著他,目光銳利,似要看透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司馬曜低著頭,表情愈發誠懇,哪怕以最挑起的眼光來看,也看不出半點虛偽。

    「好吧。」王太后垂下眼帘,撫過袖口的祥雲,道,「官家能明白過來,實是國朝之福。」

    司馬曜連聲應諾,確定王太后態度有所軟化,不會真的撒手不管,才暗鬆一口氣,起身退出長樂宮。

    走出殿門,站在石階之上,司馬曜用力咬牙,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壓下胸中的憋屈和怒火,指尖深深攥入掌心,不斷的告訴自己,忍,必須忍下去!

    寧康二年,癸亥

    秦策的書信送到長安,秦璟和秦瑒看過之後,親往桓容大營,依秦策之意,同後者達成契約。

    「秦氏讓出扶風至隴西之地,並可保往來商隊安全。」秦瑒正色道,「只不過,敬道應允之利需得再加兩成。」

    桓容微笑搖頭,道:「兩成不行。」

    他早知秦氏不會輕易鬆口。

    所謂漫天開價坐地還錢,提出條件的當時,他就有心理準備,秦氏必定會提價。

    同鍾琳商量之後,桓容能接受的底線是半成到一成,高出絕對不行。

    畢竟商路開通,他就要面對吐谷渾,要冒的風險絕對不小。商隊通行西域,經營當地需要時間,前期投入的人力物力可比天文數字。

    秦氏給出承諾,他付出的代價已然不小。想要再增兩成,完全不可能。

    「半成。」桓容一口咬死,「此事於雙方有利,日後秦王經略北地,驅逐賊寇,所需的錢糧皆能藉此商道。」

    簡言之,財路送上門,還要因為三瓜兩棗的往外推,以致談判破裂?聰明人都知道不划算。

    秦瑒皺眉,轉頭看清秦璟。

    後者凝視桓容,開口道:「一成。」

    桓容又要搖頭,卻聽秦璟道:「秦氏拿下雍州,並發兵姑臧,逐什翼犍。」

    雍州比鄰秦州,秦璟口中的拿下,必定是徹底掃清氐秦殘兵,不留一個。逐走什翼犍,還可省卻桓容另一樁麻煩。

    想到什翼犍手中的拓跋部,桓容眉心蹙緊,不自覺摩挲著隨身的半塊虎符,抬頭鎖住秦璟視線。

    「秦兄所言確實?」

    「可定契。」

    「一成?」

    「一成!」

    「姑臧何屬?」

    「分管。」

    「好!」

    兩人達成協議,當場擬定契約,以刀筆刻上竹簡。

    秦璟抄錄一份,由蒼鷹送回西河。

    秦瑒看看秦璟,又看看桓容,最終決定,還是什麼也別說,看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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