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當晚,幽州守將和彭城文武相見恨晚,進行了友好的交流和切磋。
從原地舉磨到掄飛巨石,甚至有人倒拔古木,花樣百出,引來陣陣叫好驚嘆。
實在分不出勝負,乾脆執起刀兵打上一場。借著酒勁,雙方都沒留手。雖未鬧出人命,幾片青紫和劃傷卻不可避免,院中的草木更是遭逢大難。
饒是如此,氣氛依舊「融洽」,雙方的關係更顯得「親近」。
典魁和夏侯碩傷得最重,一個青了眼眶,一個腫了左臉,偏偏勾肩搭背,對坐暢談,喝得酩酊大醉。
雖說搭在肩膀的手臂暗中用力,手指也扣得太緊,一番哥倆好之後,都有脫臼的嫌疑,惺惺相惜之情仍不減分毫。
眼見這番奇景,桓容莫名的感嘆一聲,武將的世界,凡夫俗子當真不懂。
夜半時分,酒宴結束。
喧鬧聲漸消,眾人都是醉意朦朧,腳步不穩的散去。
天空中陰雲密布,雨水中夾雜著雪子,飄飄灑灑覆蓋整個盱眙。
城頭之上,輪值的州兵穿著厚襖,喝著熱湯,在箭樓里短暫休息。遇上鑼聲響起,立即將湯底一口飲盡,放下陶碗,起身跺跺腳,帶著一股子暖意推門而出。
「嘶——」
南方的冬日不似北地乾冷,而是透骨的濕冷。沒有鵝毛大雪,照樣能凍得人臉色發青。
「這雨雪怕要下個整夜。」
州兵嘟囔一聲,緊了緊厚襖,隨手關上木門,邁步走進風雨之中。
城牆上火光閃爍,時而被雨水澆熄,又會被立刻燃起。
城內靜悄悄,不見白日的喧鬧。
四城的坊門和籬門均已落下,除了披著蓑衣的更夫,僅有巡城的私兵偶爾走過。皮靴踏在青石路上,帶起聲聲鈍響。
北城大營中,秦雷等人未得命令,睡得十分安穩。思念家人的秦氏仆兵則翻來覆去,始終未能壓下煩躁,勢必要睜眼到天亮。
冷風呼嘯而過,雨雪越來越大。
剛搬入新居不久的流民躺在榻上,閉眼聽著窗外的風聲,感受著這一刻的溫暖,思及常年無家可歸,僅能靠枯葉抵擋寒風的艱辛,不由得潸然淚下,頃刻染濕麥麩裝填的布枕。
刺使府內,婢僕忙著清理客室,燈光許久未滅。
桓容回到內室,隨意披上斗篷,信步行至窗前,感受著冰冷的夜風,酒意消散大半,昏沉的頭腦清醒許多。
「氐人,苻堅。」
口中喃喃念著,白皙的手指扣住窗棱,捻起一粒雪白的冰晶。
看著冰晶在掌中融化,最終變成一小灘雪水,桓容勾起嘴角,緩緩的合攏五指。
「郎君,當心著涼。」阿黍捧著三足燈走進內室,見木窗大開,桓容站在窗前吹風,不贊同的皺起眉心。
「前日剛頭疼,只說醫者熬的藥苦,郎君又不肯留心……」
不等阿黍念完,桓容苦笑著轉過身,取過布巾擦淨雪水,道:「阿黍,我曉得了。」
「郎君曉得就好。」
阿黍沒有再念,表情中仍帶著不信。決定早起熬煮薑湯,務必不能讓桓容生病。
如果知道阿黍的念頭,桓容必會淚流滿面。
湯藥苦,薑湯辣。
兩相對比,真說不好哪個更難入口。
「天色已晚,郎君早些歇息吧。」
放下三足燈,阿黍走到窗前,仔細的合攏木窗,並沒有徹底關嚴,而是留下一條細縫。
屏風外,兩個婢僕點燃火盆。
縱然室內鋪著地龍,每夜仍會燃起火盆。木炭在盆中燃燒,瀰漫融融暖意,煙氣卻少之又少,絲毫不會嗆鼻。
起初是因為桓容體弱,阿黍不放心。按照她的觀點,無論如何,熱點總比冷了強。
日子長了,桓容漸漸習慣,哪天不見火盆,反倒會覺得少了些什麼。
待桓容上榻安枕,阿黍熄滅燈火,緩步繞過屏風,對婢僕道:「一人守一個時辰,不得讓炭火熄滅,也不可將窗門關嚴。」
「諾!」
「郎君有喚方可靠近。」
「諾!」
婢僕齊聲應諾。
之前有同伴被送出盱眙,全家都被罰為田奴,幾代不得放籍,就是起了不該有的心思。有這樣的前車之鑑,即便之前存著攀高枝的心思,如今也被嚇掉八-九分。
頂著阿黍凌厲的視線,兩個婢僕垂著頭,下巴抵在胸前,唯唯應聲。就差當面立誓,絕不敢靠近桓容分毫。
「明白就好。」
阿黍滿意的點點頭,命她二人繼續看顧火盆,轉身走向側室,打算趁天亮前小憩片刻。
客廂內,秦璟並未入睡。
三足燈僅留下一盞,微光如豆。室內一片昏暗,火盆內不時傳出輕微-爆-響。
實在是過於溫暖,暖得他不習慣。
秦璟不由得苦笑。
仰躺在榻上,黑髮似綢緞鋪展。深邃的眸子望向帳頂,神情間閃過一絲複雜,隨後閉上眼,翻過身,強迫自己入眠。
冷風呼嘯整夜。
翌日清晨,廊檐下結成一排冰棱。
桓容用過早膳,被迫喝下半碗薑湯。一口氣吃下整盤蜜餞,嘴裡仍殘存著辣味。
「阿黍,我真的沒事。明日就不用煮薑湯了。」
一邊說,桓容一邊站起身。
婢僕立即捧上斗篷,仔細的披在桓容身上。
斗篷是由狼皮所制,難得工巧奴手藝精湛,依著毛色紋路縫合,色澤過渡間渾然天成,哪怕只是襯裡,也看不出半點拼湊的痕跡。
沿著領口鑲嵌一圈黑色的皮毛,既能保暖又十分舒適。
桓容認不出種類,但就長短和柔軟程度而言,絕不會是狼毛。
走出房門,立刻有陽光灑落。
桓容眯起眼,仰頭望向天空。發現烏雲盡數散去,心情也隨之開朗,不覺露出笑容。
黑色的皮毛圍住脖頸,略微遮住一點下巴。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出一片紫光,映襯俊秀的面容,彰顯神秘典雅。
少年行在廊下,為免沾濕鞋襪,腳底踏著稍大的木屐。嗒嗒的腳步聲傳出,引來婢僕好奇的視線。僅僅只是一眼,就不由得紅了雙頰。
「郎君愈發俊了。」
「噓——」阿黍可就在門邊!
「啊!」發出感嘆的婢僕忙捂住嘴。
「快幹活吧。」
婢僕間的-騷-動並未引起桓容注意。
今天心情好,精神也足,半點沒有宿醉的症狀。桓刺使一路疾行,尋到荀宥和鍾琳的值房,見兩人不在房內,沒有急著走,而是除下斗篷,悠閒的坐在矮榻旁,翻開一卷竹簡細讀。
大概過了兩刻種,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先是荀宥,隨後是鍾琳。
見桓容等在室內,兩人都有片刻怔忪。聞聽他說明來意,立刻打起精神,飲下滿盞茶湯,驅逐最後一絲宿醉的痕跡。
「此事可為。」鍾琳道。
荀宥沒有著急點頭,而是道:「明公,對方可曾言明怎樣合作?」
「這倒是沒有。」桓容搖搖頭,道,「昨天不是談事情的時候,我只了解大概,具體細節還要勞煩仲仁和孔璵。」
簡言之,他負責簽字蓋印,大方向把關,做信用保證。
這筆生意如何做,怎樣承擔責任,又能獲取多少利益,需要鍾琳和荀宥開動腦筋,儘量同對方爭取。
「明公放心,此乃仆份內之事。」
兩人沒有推辭,都在摩拳擦掌,有幾分躍躍欲試。
商議片刻,鍾琳自木架上取出輿圖,荀宥移開矮榻上的竹簡。桓容幫忙將圖鋪開,手執未蘸墨的筆,在圖上划過幾條折線。
「如同吐谷渾商人達成契約,有兩條路可走。」
桓容移動筆鋒,率先點在氐人境內的長安。
「從長安入吐谷渾,再入晉;或由氐秦直接入晉。」
「選前一條路,需過寧州、荊州、豫州,方可抵達幽州。選後一條,仍需過荊、豫兩州。」
如果吐谷渾人膽大,還可以穿過氐人邊界,直入燕國舊地。
可但凡有腦子的都不會這樣做。
尋常貨物也就算了,帶著大量人口過境,勢必會引起氐人警覺。查明是為秦氏送人,腦袋十成要搬家。
「荊州好辦,豫州卻是難辦。」
荊州刺使是桓豁,和桓容的關係還算不錯。
之前和江州做耕牛生意,得了桓沖的人情。
經後者提醒,桓容主動聯繫荊州,半賣半送出一批耕牛,為自己增加不少印象分。事後得贈一柄寶劍。就其價值而言,桓容不僅沒虧,反而賺了不少。
這讓他進一步了解了桓豁的性格,方便日後好打交道。
隊伍從荊州過,肯定要鬧一定風險。但只要給足價錢,相信對方不會刻意為難。
難的是豫州。
「豫州現為家君掌管。」
桓大司馬人在建康,對地盤的掌控力分毫不弱。得知桓容在幽州大搞建設,大批量招收流民,幾乎是來者不拒,隱約察覺不對。派人打探出大概,立刻下令封-鎖州界,嚴查流民和百姓進出。
桓容看著豫州眼熱,到頭來也是無可奈何。
「想繞過豫州絕不可能。」
除非運送流民的隊伍轉道北上,直入秦氏管轄疆域。這樣一來,成本消耗不論,如果秦氏手黑些,將人全部留下,桓容跳腳都沒用。
「明公過慮。」
明白桓容的擔憂,荀宥寬慰道:「秦四郎親赴幽州,足見其誠意。況且,若是沒有明公,商人無法穿過荊州,遑論北上。秦氏父子皆非短視之人,氐人未滅之前,不會輕易同明公交惡。」
至於之後,那就不好說了。
「仲仁所言有理。然有一事需當留意。」鍾琳補充道,「市貨的胡商必須可信。如其有異心,明著定下契約,暗中向氐人通風報信,則事情難成,還會引來更大的麻煩。」
以苻堅和王猛的行事作風,肯定會將此事大肆宣揚,造-謠-幽州刺使和秦氏勾結,隨時可能叛晉。
換成秦策還是堡主時,桓容大可為自己辯護,傷不到太多。
如今秦策稱王,和晉室的關係越來越微妙,早晚將成敵對。有心人推波助瀾,桓容必會頭頂「叛-臣」的大帽子,想摘都摘不掉。
不提旁人,想必褚太后會十分樂見這個結果。身為前盟友的郗刺使,八成也會在背後推上一把。
「此事需從長計議。」知曉內中厲害,桓容心頭微沉,神情變得嚴肅。
「彭城一行將在幽州停留數日,當就此事仔細商議。再則,吐谷渾商人信不過,可安排部曲私兵充作護衛,稍有不對即能剷除後患。」
桓容不差錢。
對他來說,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然而,亂世之中,行事有獨特的規則。一旦金銀開路行不通,那就只有用刀子說話。
「仆聞有胡商率家小在洛州定居。」鍾琳開口道,「何妨同秦四郎君商議,選出數人安排到吐谷渾商隊之中?」
秦氏能用家小牽制仆兵,以此類推,同樣可以用到胡商身上。
「鹽瀆亦有定居的胡商。」桓容道。
用「自己人」,是不是會更可靠些?
鍾琳和須荀宥一起搖頭。
「固然能占據主動,此舉卻不可為。」
「為何?」
「這樣的事,明公萬萬不可輕易沾手,否則將予人把柄,會損害名聲。反觀秦氏早有此舉,並無太多顧忌。」荀宥頓了頓,建議道,「明公無妨多許絹綢銅錢,想必秦氏也無二話。」
「商人重利,拿到足的好處,縱然心生怨恨,也不會怨到明公頭上,反會生出幾分感激。如明公有意,大可藉機拉攏,日後或許能用得上。」鍾琳加以補充,明顯在為今後掃清障礙考量。
桓容:「……」
「明公?」
「沒事。」
桓容擺擺手,不禁心生感嘆,好在眼前兩位領他薪水。
萬幸啊!
計議既定,由桓容出面,請秦璟共商此事。
關乎利益,雙方謀士擺開架勢,你來我往,口舌爭鋒,半點不讓分毫。即使沒動刀兵,仍似有刀光劍影閃過頭頂,隨時可能降下一陣血雨。
數目相對,爆-閃的火花仿似有形。
桓容和秦璟極少開口,將討價還價之事交給手下。兩人對面而坐,鋪開一張輿圖,就該行哪條路進行探討。
「依我之意,可從長安往荊州,再過豫州。」
桓容蹙眉。
這條路最短,但豫州是個大問題。
「我日前得悉,前豫州刺使袁真的嫡孫現在幽州。」秦璟點了點輿圖,指尖划過豫、幽兩州交界。
「秦兄想說什麼?」桓容眼神微凝。
「袁真嫡孫在此,定然不缺袁氏部曲和仆兵。」秦璟傾身靠近,一瞬不瞬的看著桓容,壓低聲音道,「容弟何妨找來問一問,是否有人知曉暗路,能繞過州境守軍?」
袁真執掌豫州多年,叱吒一方,手中勢力不可小覷。
留給袁峰的都是心腹部曲和百戰之兵,沒人比他們更了解豫州。有這些人帶路,防範再嚴密也能找到空子。何況是新掌豫州,並不十分得當地人心的桓大司馬?
桓容沉默了。
「容弟?」
「容我想想。」桓容沒有立即點頭。
「好。」秦璟眸光微閃,並未深究。
事實上,哪怕不用此法,照樣能將人送進幽州,不過是麻煩一些。但既然有捷徑可走,何必捨近求遠?
足足耗費三日,雙方才最終定下契約。
參與談判的謀士都有幾分力竭,看向對方,心中很是忌憚。
表面依舊維持客氣,互相推崇,頗有幾分相和。私下裡面對桓容秦璟,都是口風一變:「彼者有大才,不得不防!如他日為敵,恐成心腹大患!」
收攏?
談了三天,彼此都摸清幾分底細,這個想法壓根不可能實現。
不提雙方如何想,最終契約達成,秦璟和桓容分別簽字蓋印,刻印成兩份竹簡,鄭重收入木箱。
「胡商之事便依容弟之意。」秦璟道。
桓容點點頭,表情略有幾分僵硬。目送秦璟走出正室,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不由得捏了捏眉心,頗有幾分疲憊。
與此同時,在氐人和秦氏疆域的交匯處,三輛馬車正飛速前行。
馬車之後,幾十名身著皮甲的部曲不停開-弓-射-箭,阻攔追殺的氐人。
箭矢零散飛落,氐人不遠不近的跟著,奇怪的沒有還擊。
馬車上,一名身懷六甲的婦人蜷縮在角落,雙手被捆在背後,嘴裡塞著布條,仇恨的瞪著一名中年男子。
男子身著青布長袍,面容清癯,表情中帶著愧疚,很快又變做堅定。
「阿妹,為兄也是無法。」
婦人滿眼血絲,憤恨到極點,拼命的掙動手腳。或許是掙扎得太厲害,臉色忽然變得慘白,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
「阿妹!你哪裡不適?」
男子擔心婦人出現差池,使得計劃中途生變,匆忙解開綁在婦人嘴上的布條,問道:「可是……」
不等他將話說完,婦人一口咬住他的虎口。
「賀野斤,你不忠不義,狼心狗肺!為金銀投靠氐賊,殺害舊主,害死賀野部幾百人,如今又要以我為餌,你不得好死,人鬼誅之!」
婦人聲音沙啞,卻是字字如刀,仿佛帶著詛-咒。
她出身賀野部,本屬高車一支。祖上不願臣服鮮卑,舉部遷入西域,逐漸歸為西域胡。因部落同涼國結好,於三年前嫁給世子張寔。
數月前,涼國都城被破,王猛率大軍深入涼國腹地。她隨張寔一同逃往沙州,不顧身懷有孕,主動往部落求援,哀求其父出面聯絡西域各部,共同抗擊氐人。
不料想,本在涼國為官的親兄暗藏-毒-心,早在數月前暗通氐人,不只送出部落情報,害得族人盡被屠戮,更-毒--殺-張寔和涼國舊臣,偽造張寔親筆書信,以親妹為餌,意圖引秦氏入瓮,鋪成通往長安的富貴大道!
「賀野斤,你不得好死!」
「住口!」賀野斤狠狠給了婦人一巴掌,厲聲道,「你若再不老實,我便殺了腹中的奴兒!」
婦人嘴角破裂,鮮紅的血絲蜿蜒而下,面上仍無半分怯意,雙手護住腰部,目光愈發兇狠,猶如護崽的母狼。
「殺害未出世的孩子,賀野斤,你會受到天神懲罰,永生永世淪為豬狗!」
「住口!」
賀野斤惱羞成怒,又狠狠扇了婦人一巴掌,將她的嘴堵住,目光陰沉,表情狠-毒,仿佛披著人皮的惡鬼。
荊州,南陽郡
秦策五子秦玒率五百仆兵剛剛抵達,計劃接應張寔一行。
秦玒剛滿十九,尚未及冠,卻已是久經沙場,沒少隨父兄出兵。
這次本該是秦瑒前來,不想慕容涉突然集合力量,試圖拼死一搏。秦瑒和秦玓率軍迎戰,實在-抽-不出手來,只能調撥五百騎兵,將接人的事交給秦玒。
「郎君,前邊有動靜。」斥候下馬稟報,「是張世子的馬車,身後跟著幾百氐人。」
「整隊!」
秦玒躍身上馬,抓起扎在地上的長-槍。
「隨我前去接應。」
「諾!」
五百仆兵陸續上馬,飛馳前行,留下遍地煙塵。
騎兵的背影逐漸遠去,一隻渡鴉忽然飛來,落在秦玒栓馬的枯樹上,收攏雙翼,發出一聲刺耳的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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