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臣 第70章艷若桃花

    在姚家溝以南,孫壯所部大潰,寧則臣率部追擊。周普換回甲衣,率披甲輕騎分隊從湄丘突出,將孫壯部側翼陣列殺了對穿,便打了旋,往西北而走。

    這時候睢寧城西也鏖戰不休,劉妙貞率步騎出青龍崗,欲援孫杆子,但給西出睢寧的長山營及兩百重騎截住去路,雙方在下邳古城前苦戰。

    睢寧居邳縣之下,又名下邳,之前的城池早年給洪水沖毀,建了新城,才改名睢寧。古城遺址還在,殘牆廢垣,踞睢寧城才六七里地,站在睢寧城頭,能望見這邊展開來廝殺的戰場。

    劉妙貞也是無策可施。

    孫杆子奮不顧身出宿豫率部奔來,她不率部出擊,孫杆子給江東左軍側擊攔截,必敗無疑。

    再說八萬餘流民軍在睢寧已形成滯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強攻睢寧得手的把握太低,孫杆子率部而來,誘江東左軍全師出擊,實也給劉妙貞看到一線解困的機會。

    不戰,則困局難解;戰而險勝,睢寧與宿豫能連成一片,流民軍還能聚在一起,或走或留,都有騰挪的餘地。

    關鍵是東海狐林縛所部,實為江東郡各路兵馬翹楚,殺敗江東左軍,則能震懾江東郡其他兵馬不敢輕易妄動,從而需要喘息的時機。

    當前局勢下,劉妙貞是不得不戰。

    然而江東左軍卒強將勇,兵利甲堅,諸將畏懼,嘴裡都說戰,卻遲遲不肯打開營寨發兵。不得已,劉妙貞只能率她與馬蘭頭所部精銳萬餘人,出青龍崗先行奔下邳廢城而來。

    馬蘭頭節制餘部萬餘人為後軍,拖後隨行。

    林縛使秦承祖代為節制渡淮軍,與敖滄海率長山營精銳甲卒在下邳廢城前列陣,他率甲騎、刀盾輔兵及護騎居兩陣之前。

    以流民軍當前之勢態,劉妙貞也只能將全部希望壓在這一戰上。奔至下邳廢城前,便使全軍展開激戰,她親率紅甲騎隊左衝右突。

    渡淮軍殘部在當世也要算一支難得的精兵,給調到睢寧後,在兵械上得到進一步的加強。但將為兵膽,將為兵骨,渡淮軍殘部的武官體系短時間裡並沒有得到改頭換面的提高,實與江東左軍的長山營精銳相比,還差一線。

    劉妙貞眼力極佳,接戰時,就看出左翼渡淮軍要弱一些,容易形成突破缺口,率精銳猛攻渡淮軍陣列的側角,想先一步打崩掉這隻角,將潰兵往內線驅趕,攪亂江東左軍的整個陣形。

    劉妙貞身穿緋紅戰甲,身後穿同一色甲的騎兵不過兩三百人,但所爆發出來的戰力,尤其的驚人,林縛站在下邳廢城的城頭觀戰,感覺那一隊紅甲騎兵仿佛一支鋒利的槍刃,三五下便將渡淮軍左側剖開,殺得骨是骨、肉是肉,一團糊塗、血肉淋漓。

    渡淮軍都是老卒,與新卒不同。

    新卒若是潰敗,會下意識轉身就逃,留下毫無抵擋的後背給人掩殺,老卒則不同,即使給衝散,能聽得懂戰鼓聲,能看得旗號,只要戰鼓聲不亂,只要主將大旗不倒,就還能保持戰鬥意志,能三五人抱團,找有利地形,負隅頑抗,等待後面的援軍趕過來。

    老卒殊為難得,能從選拔、培養出一批有戰術素養的武官來,林縛當然不捨得消耗太多。

    接報孫壯在姚家溝被擒,其部已潰,周普率輕騎隨後就到,寧則臣也會在最快時間整部開赴這邊的戰場。

    林縛便將手裡留作預備隊的兩百甲騎及四百刀盾輔兵派出,繞從渡淮軍外側進擊,使甲騎從流民軍側翼殺個半穿,到下邳廢城正北方向的桃林集結。林縛本在則在護騎的簇擁下,進入長山營的陣中,與敖滄海匯合,率長山營往前衝殺,整體往北面的桃林轉移。

    甲騎犀利無比,能將敵陣無情的撕開,但流民軍人數太多,展開來縱橫七八里。關鍵流民軍除紅甲騎隊外,還有兩千多的騎兵在兩翼掩殺,戰力不容小窺。

    林縛與敖滄海率長山營整體前突,便是要到桃林外接應甲騎,避免甲騎損耗,失了沖陣之力;同時使渡淮軍稍靠後一些整飭陣形,有個喘息的機會。

    江東左軍雖才兩百餘甲騎,人皆重鎧,馬亦披甲,箭矢射之不進,槍矛刺之不透;甲騎另有四百刀盾兵輔之,流民軍即使不畏傷亡,也沒有捨身上前纏殺的機會。

    劉妙貞見江東左軍甲騎犀利,從側翼殺進己陣,側翼幾乎建立不起有效的抵抗,若棄之不顧,沒等她沖潰江東左軍的陣列,己陣倒要先崩潰了,率紅甲精騎從側面殺出,咬尾來追江東左軍的甲騎……

    這一戰從隅中時分開打,一直打到夕陽將晚都沒有停息。

    五營渡淮軍幾乎給打潰,秦承祖最後只能掌握不足千人的殘兵,依在長山營之後列陣防禦,寧則臣、周普皆率部趕來參戰。

    流民軍陸續參戰的兵馬也達到兩萬餘人,依舊在人數上占據絕對優勢。

    紅襖女的紅甲騎隊從三百餘人打剩四五十人,仍然未撤出戰場。

    林縛這時候也看出紅襖女為何要將隨扈精騎的鎧甲都漆成紅色——江東左軍犀利的穿插雖數度將流民軍切割開來,但只要紅襖女率紅甲騎隊馳騁戰場不息,那些給切割開來的流民軍就似乎看到主將戰旗還在半空中飄揚一樣,還能維持作戰意志,給分割而不潰亂。

    更有好幾員流民軍將領,率部始終跟著紅甲騎隊在戰場上穿插移動,保證流民軍的大體次序不亂。

    夕陽下,林縛眯眼看著千餘步外的紅甲騎隊,觀其勢態,竟然還要強突過來。

    「這黑臉婆娘怎麼還有氣力?」周普騎馬護在林縛身側,發恨說道。

    「差不多快三個時辰了吧?」林縛問腿上中箭、不便騎馬的秦承祖。

    秦承祖點點頭,寧則臣暗中乍舌。

    寧則臣率部趕來稍晚,參戰才一個時辰不到,就看到紅襖女披掛帶隊,或沖陣或接援,衝殺了四回,中間幾乎沒有停歇過。

    這樣的體力,寧則臣也自嘆不如;周普臉上給掛了一道血痕,便是拜紅襖女所賜,要不是周普閃得快,面門都要給紅襖女一刀劈開。

    流民軍本是烏合之眾,即使是流民軍里的精兵,論兵員素質,也絕不能跟江東左軍的甲卒相提並論。但打到現在,流民軍沒有成疲軍,還能越打越勇,卻是給紅襖女個人武勇激發出來的士氣跟鬥志。

    殺了紅襖女,才能徹底的掐滅掉流民軍的鬥志。

    「撇開前陣,大人將旗我親自來守,讓紅襖女殺進來奪旗!」周普惡狠狠的說道,又想到生擒孫杆子的那一招來。

    「胡鬧,大人將旗若是給奪去,大人與江東左軍的顏面何存?」秦承祖才不同意周普用此險計。

    他們在戰略上占據極大的優勢,沒有必要與流民軍爭一時之勝負。便是退兵回睢寧,給困在汴、泗兩河之間的流民軍還是扳不回一點劣勢去。

    相比較之下,保住江東左軍的軍威,比爭一時意氣要重要得多。


    周普嘿嘿一笑,給秦承祖訓斥了,也不吭聲說什麼。

    「不挫殺紅襖女的銳氣,青龍崗的流民軍如何肯給我收服?」林縛說道,「秦先生去後陣,這主帥將旗自然由我親自來守!」

    「好咧。」周普興奮大叫。

    秦承祖見林縛都將佩刀解下,橫在膝前,意志已決,他瞪了周普一眼,怪他胡亂出策,搞得大家騎虎難下,勸也無法勸。

    周普非不能謀,但他生性好戰;秦承祖非不能戰,但他更重謀略。

    「好了,再打一戰,天黑之前好收兵,」林縛鎮定的說道,「前陣往兩翼展開,作鉗形出擊勢態,待紅襖女衝殺進來,寧則臣你率部從桃林東翼橫出,將流民軍主力切割在外圍,爭取在天黑之前能將紅襖女滅了。紅襖女不滅,睢寧的局面還要拖延下去。若是讓岳冷秋從北面騰出手來,揮師南下,事情反而不好處理了。」

    岳冷秋畢竟是江淮總督,林縛僅是淮東制置使,等岳冷秋也率兵趕來湊熱鬧,走投無路的流民軍會選擇向誰投降?

    這是掰開腳趾頭都能想明白的事,林縛迫切要趕在岳冷秋騰出手之前,將睢寧這邊的事情收拾得利利索索,不讓岳冷秋有插手的機會。

    江東左軍前陣往兩翼展開,做出鉗形攻擊勢態,中間留出空檔來,給這裡直接衝擊中軍本陣的機會。

    劉妙貞也知道這很可能是個陷阱,但是廝殺到現在,她還是未能給青龍崗的流民軍主力多爭出一線生機來,便是知道是陷阱,也只能去搏一搏。

    除身後打剩下的四十七名紅甲精銳外,劉妙貞又令韓采芝將尚有戰力的五百餘騎集結起來,在天黑之前,作最後一次努力,讓江東左軍趁天黑撤回營寨,她們在青龍崗退不能退,留不能留,當真是陷入死地了。

    馬蘭龍率大部壓後。江東左軍太強,弓弩太密,他要等劉妙貞在前面打開大的缺口,才能讓步卒壓上、發揮作用,不然先壓上去,只是徒增潰兵亂兵。

    紅甲騎隊當前,仿佛銳利鋼錐刺來,直衝江東左軍的中軍本部。韓采芝率五百騎兵隨後,分作兩隊,側擊江東左軍前陣往兩翼展開的陣列,使其不能形成合圍,給後面步卒有進入的缺口。

    林縛橫刀膝前,相隔不足兩百步,幾乎能看清楚紅襖女劉妙貞那張黑胖肥臉上嵌著的一對眼珠子,夕陽下熠熠生輝。

    出乎意料的,這婆娘比上林里相見時要瘦得多,簡直就稱得上嬌小瓏玲了,與黑胖肥臉絕不相稱。要不是她武勇依舊,林縛幾乎要懷疑是換了一個人。

    這婆娘也正盯著自己呢,也應該認出自己來了,畢竟在上林里打過照面。

    紅襖女果真有如女武神一般的勇猛,毫不費力的連挑開兩輛盾車,破開口子,盾車後的甲卒在她面前有如嬰兒一般無力。

    江東左軍里女將有孫文婉、四娘子馮佩佩,但絕對不是跟紅襖女劉妙貞同一個級數的,便是周普在她手裡也討不到便宜,當真不愧是流民軍第一武將。

    紅襖女再強,也僅強她個人,她所破開的口子,也僅容兩三騎並驅突入。她身側的紅甲騎兵,卻強不過江東左軍保護中軍主將、護守主將戰旗的精銳,人數上又處於劣勢,不斷的有人給殺落馬。

    看到紅襖女僅能帶七八騎突進來,周普騎馬在林縛右側,唾手彈刀,發出錚然清鳴;敖滄海護在林縛左側,握著馬槊,神情泰然。

    要說林縛麾下能獨擋一面的大將,除傅青河外,第二人不是曹子昂,也不是秦承祖,恰恰是平時寡言少語、古井無波的敖滄海。

    周普好戰、秦承祖好謀,林縛決意誘紅襖女來奪主將戰旗,他都沒有什麼表示。

    三將殺一女,雖然談不上光彩,但戰陣之前,哪有什麼光彩可言?

    敖滄海也微微興奮起來,與周普交換眼色,總不能等紅襖女殺到林縛眼前來,他與周普再出手吧。

    當下輕夾馬腹,與周普各突出半個馬首,敖滄海馬槊如銀龍抖出,攢擊紅襖女面門。

    周普刀短,他人又在右側,右手持斬馬刀,拖後半步,才揮出刀光如匹。

    劉妙貞當然知道這是一個陷阱,她不得不搏,只有踩破這個陷阱,將林縛斬於刀下,她身後數萬兒郎才有反敗為勝、活命的機會。

    以刀面接擋敖滄海刺來馬槊,劉妙貞沒有御勁化力,插腰下壓,使巨力由身下坐騎生受。紅襖女手裡的斬馬刀斷成兩截,幾乎在接擊的同時,跨下之馬四蹄皆是咔嚓一響,斷了個粉碎。劉妙貞身子卻是借勢一矮,閃過周普辟開的斬刀馬,她人離馬竄出,拿著只剩三尺長的斷刀,直搶林縛的馬首而來。

    敖滄海、周普沒防紅襖女會棄馬從空檔間穿過,他們皆騎馬,迴旋不便。

    敖滄海反手以槊杆捅刺;然紅襖女身形極速,轉身以斷刀砍擊槊杆,身形不停,還能借力加速,武技之高,當世罕見。

    周普亦躍馬而戰,但轉瞬間已經給紅襖女拉開三四步……

    為了這一擊,劉妙貞沖陣前將兩層厚甲脫去,僅留一層貼身綿甲。沖陣時,背胛幾乎給打碎,但只要將林縛斬殺馬下,便是死在這裡也值。

    斷刀也是接敖滄海刺來一槊時,故意給擊斷,餘下三尺,步戰正是合適。

    劉妙貞使刀纏著林縛跨下馬的脖子往上刺,刀刃割開馬脖子的動脈,幾乎能聽見馬脖子血往外噴之前的流動聲。

    劉妙貞知道林縛能文能武,不指望一刀能將他殺死,這一刀刺出是要林縛來擋,她左手拉住馬脖子上繫著皮索,猛然下拉。林縛跨下青馬是少有神駿,愣是給她一隻手壓得前蹄崩斷。劉妙貞是要林縛失力從馬背上跌出,再趕在敖滄海、周普回救之前,第二刀將他殺死。

    林縛暗感晦氣,竟然給這婆娘小看了,要是兩刀就給紅襖女殺死,他平日打熬筋骨、苦練刀術豈不成了笑柄?借著紅襖女輕敵之際,從馬背上躍起,揮刀劈擊其面門而去。

    刀光如電,其速無比。

    劉妙貞只覺眼睛給刀光耀得發黑,暗道苦矣。林縛素來不是以武勇聞名,世人皆說他文武雙全,也僅僅是贊他知兵事、善治軍,劉妙貞哪裡想到林縛文舉子出身,刀術還如此之強,竟然不弱於他麾下那二三員勇將!

    劉妙貞只覺臉上一寒,面門差點給林縛一刀劈開,但知道林縛刀勢是罕見的迅猛,不在教自己刀術的孫壯之下,而自己身子已失了平衡,斷沒有可能躲過他劈來的第二刀,便棄了掙扎之心,睜著眼睛等林縛第二刀劈開……

    不知為何,林縛第二刀在電光火石之間卻是一滯,劉妙貞左腳點地,第二刀都沒有劈開。她當下不猶豫,有了借力點,當下斷刀前捅,往林縛胸口刺去。

    林縛有鱗甲護胸,卻給劉妙貞這一刀捅得差點閉氣,身子也往後橫飛出去。

    劉妙貞知道再沒有機會擊殺林縛

    ,也不遲疑,抽身回走。

    周普、敖滄海及周圍將卒看到林縛中刀給打飛,一時間亂了分寸,竟給紅襖女搶了一匹馬殺出。

    林縛給人扶起,揉了揉胸口,從地上撿起給他劈成兩半的面甲,一合竟是一張又黑又肥的女人臉,抬頭望去,透過刀盾槍矛的空隙,最後一抹夕陽光輝里,紅襖女那張艷若桃花的小臉正往這邊望來,手裡卻打馬不停,突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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