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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司虞嘴裡雖然不敢跟將作行祖師級人物、前朝將作寺少監李存翰相比,心裡卻也有著書立說的渴望。除了四百多年前一部《將作經》之外,將作之術都是匠門內口口相傳,葛司虞與他老父親私下抄錄下來的將作口訣與經驗就有千百條之多,許多口訣跟經驗都在《將作經》的基礎上有很大的進步跟提高。
心裡雖然渴望,葛司虞還是有很多的猶豫。
「怎麼,臨到你頭上,卻又不敢了?」趙舒翰反過來將葛司虞一軍,笑著問,「抑或是你家傳絕學,輕易不示外人?」
「什麼家傳絕學不絕學的,數百年以來,匠戶與樂戶同列賤籍,絕學也成賤術了……」葛司虞自嘲說道。
「既然葛兄不囿於門戶,林縛就懇請葛兄費心著書,」林縛從席間站起來給葛司虞長揖施禮,說道,「集雲社依例奉上官銀百兩,書成之後刻印一事,也半點不用葛兄cāo心。」
葛司虞慌忙站起來,給林縛還禮,說道:「刻印書冊本來就無利可圖,得趙兄引薦,能認識林兄是我人生快事,我猶豫就是擔心給林兄添麻煩,哪裡再敢往回拿銀錢?」
「葛兄或許不知,我與趙兄秉燭夜談時,就覺得雜學匠術一樣能大利於民、大利於國,我這人做不了道德文章,書文詩畫都勉強,但就覺得發揚雜學匠術應是我輩之己任,」林縛說道,「奉銀給葛兄,倒不說葛兄貪財,只是想立個典範,去鼓勵更多的飽學之士為雜學匠術著書傳世,請葛兄不要拒絕。」林縛讓周普去找林景中取銀子去。
「要說起來,我是匠戶子弟,更有發揚雜學匠術的責任,」林縛的一番話讓葛司虞動容不己,抓住周普的手不讓他去取銀子,說道,「著書立說對我們將作行來說,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先容我回去跟老父親商量一下,銀子實不敢取,要拿銀子回去,說不定給老父親拐杖打破頭……」
葛司虞與趙舒翰黃昏之時離開,林縛派了馬車送他們,沒想到天黑之後,葛司虞與趙舒翰又坐他派去的馬車回來,一同前往來的還有葛司虞的老父親葛福。
葛福是江寧府的傳奇匠戶,林縛也聽過他的事跡,自小目不識丁卻聰穎過人,祖上本是瑞安府的「淘金戶」,只是到葛福這一代瑞安已無金可淘,全家被迫逃亡以避差役。途中父母雙亡,葛福其時才十一二歲,因在江寧工部將作廳前乞食,給官府抓拿充入匠戶。因為年紀幼小,也因為沒有固定匠戶人家收留,就混吃百家飯,跟著各行匠戶出役學習,待他成年之後,已經是車船陶冶木瓦漆畫諸術無一不能的全才xing大匠,尤擅營造將作。隆興帝時,葛福已經是江寧工部下面首屈一指的大匠了,東華門外的九瓮橋便是葛福率諸匠監造。葛福半生身監造宮室、屋宇、橋樑、城池無數,卻始終無法脫離匠籍,一直隆興帝給生母祝壽時,葛福率諸匠製造百鳥獻瑞寶船進貢,葛福才得隆興帝特旨脫了匠籍。林縛也只是聽顧悟塵席間閒扯時說及過寶船製作之jing巧堪稱千古瑰寶,隆興帝甚至在御花園內挖了一座三畝方圓的淺湖放置這艘才長七丈七尺的寶船。
林縛人已經在獄島上,接到報信說趙舒翰、葛司虞去而復返,葛司虞的老父親葛福也一同前來,林縛趕緊坐船到南岸這邊的河口草堂來。
此時的葛福已經年愈七旬,營火映照下,白眉皓首,身子骨卻很硬朗,黝黑的皮膚,身子高瘦,站在那裡十分的jing神。由於葛福名氣太大,年紀大了之後實在怕各方請他出面監造工程,這幾年一直託病在家休養概不見外人,此時看他沒有半分病的模樣。集雲社私下從江寧府工曹以及江寧府延請的幾名大匠跟葛福都有很深的師門關係,林縛過來時,這些大匠還沒有離開,圍著葛福請安問好。
「葛老先生!士子林縛在這裡有禮了。」林縛看著葛福給人圍在草堂之前,他走過去,以晚輩後學的姿態給葛福長揖施禮。
「林司獄客氣了,」老人葛福的中氣很足,說話聲振得人耳嗡嗡作響,他雖說一生生活都很清寒,卻也是能在江寧工部尚書、侍郎、江寧府工曹參軍等高官面前站直了腰說話的人物,跟林縛說話回禮十分的有氣度,他沒有急著說著書的事情,叉腰看著河口的營地,說道,「老朽也認識幾個帶兵打仗的將軍,都說傷亡愈三成還能約束兵卒不潰散敗亡的都可以稱得上名將了,老朽在宅子裡聽司虞說此間的情景,只是不信,親眼看過,真是井然有序,林大人要是去當將軍,也一定能當名將的……」
流民遷來河口的第一夜就遭到有預謀的襲擊,任是誰都無法阻止傷亡,也正是因為在慘案發生後林縛能迅速制止恐慌的蔓延,並以最快的速度組織流民在河口恢復次序大興土石,也使得顧悟塵等人更加的信任林縛。
事實上,林縛指揮組織有方只是一個方面,林夢得、張玉伯等人傾力相助也是一個方面,這些流民無家可歸以及曹子昂、葛存信、葛存雄及手下諸多兄弟散在流民之中充當穩定流民情緒的中流砥柱則是更大的因素。
有些事情是別人不知道的,自然就都歸功到林縛個人的頭上。
「慘案本是林縛疏乎所致,實不敢擔此譽,」林縛說道,「葛老先生前來必有教於林縛,天時已晚,怕是來不及再回城裡,不如到島上做客去?」
林縛請葛福、葛司虞、趙舒翰坐船到獄島做客去,讓周普率領護衛武卒在河口jing備。
前朝將作寺少監李存翰所著《將作匠》近五百年來都給將作行的匠戶視為師門經書,千百年來將作行也就出了這麼一本專著,此時林縛與趙舒翰鼓動葛司虞著書立說至少在將作行里會給視作天大的事情。葛司虞回宅子後將趙舒翰所著的《提牢獄書》往葛福面前一攤,葛福頓時就動了心,也不顧好幾年不出宅門的規矩,當即拉著葛司虞、趙舒翰出城來。
葛福脫了匠籍,中年所生的獨子葛司虞又入了仕途,老人對錢財也看得極淡,他自然就沒有秘傳匠術的心思。作為江寧的名匠師,葛福得隆興帝特旨脫了匠籍,也使他這一輩子在將作行里的聲譽也達到頂峰,還有什麼比著名立說成為將作行祖師級人物更讓他晚年動心的?
葛福一直有這個心思,這些年來也跟兒子葛司虞把將作行里流傳來的秘訣、經驗一條一條的整理抄錄下來,只是世間對將作雜術的輕視與排斥,使葛福即使有心思,也因為種種顧忌而拖延下來。
所謂契機是很微妙的,葛司虞將《提牢獄書》的實書攤出來,就讓老人有了豁出去的心思:都七十好幾了,沒幾年好活,再猶豫,這心思就要跟著進棺材了。
葛福這輩子幾乎什麼事情都經歷過,也養成通透、返璞歸真的xing子,不跟林縛打馬虎,老人的學問、本事之雜之廣,也讓林縛與趙舒翰為之瞠目,走到牲口圈前跟豬倌說養豬之術,說得兩名囚犯頻頻點頭。林縛托林夢得從平江府買來一件大紡車讓會做木作活的囚犯仿造,這邊將大紡車拆散,由於構造過於複雜,那幾個囚犯搞了兩天都沒有按原樣復原,更不要說仿造,葛福三兩下就指出問題所在。林縛說島上每天都派輕罪囚犯到江灘捕魚,還考慮添置兩艘漁船,葛福當下就拿木條子在燭台上燒焦給林縛畫出漁船活水格的製作圖樣,讓他拿去給船廠依樣改造活水格捕魚就不用擔心小規模打撈魚肉保鮮的問題。
葛福有著對前人先師的敬畏,只說要對李存翰所著的《將作經》進行補註,林縛說要奉上一百兩官銀,老人也不拒絕,只說道:「要把《將作經》補註好,只怕一百兩銀子還不夠用,老朽也有些養老的銀子,便一起用好了。另外,要真著書,我列個名單,都是將作行里的各樣能人兒,林司獄、趙主事要是能儘可能多的將名單里的人請過來,著書就事半功倍,畢竟司翰跟我,見識也有限,也好幾年不摸活了,腦子記事說不定有偏差……這些人也不都是各衙門緊拽在手裡不放的大匠,有些人甚至還特別讓官家厭煩,老朽在這個行當里混跡了六十年,知道哪些人有哪些專長。」
葛福識字不多,口述讓其子葛司虞代寫,列的名單上人都是江寧府的匠戶,有歸江寧府工曹管轄的,有歸江寧工部管轄的,有歸江寧守備將軍府管轄的軍匠,有歸江東宣撫使司管轄,有歸江東提督府管轄,也有歸按察使司管轄的。
趙舒翰雖說官居七品,實際上沒有一丁點的實權,當然無法將這些大匠請來。
林縛看了這份名單,總共二十六人,除涵蓋了壕寨、石作、大木作、小木作、鋸作、竹作、瓦作、泥作、磚作、窯作等涉及營造將作的十二工種之外,還涉及鐵作、制舟、制車等相關行當,葛福所列的這些人無疑都是行當里各工種頂尖匠師。江寧是大越朝的南都,自然是藏龍臥虎,有些龍、有些虎的價值卻給世人輕視,林縛卻覺得這份名單重若千鈞,心想他今夜要是一定要逃到長山島去,除了要將蘇湄跟小蠻等人從城裡接出來之外,最緊要就是照這份名單將人都綁了帶到長山島去。
這份名單列出來,簡直就是要他照著在江寧網羅人才啊。
葛福老人xing子爽直,說他今ri出宅門給別人瞧見,一定會有找上門來請他出山,鬧心之餘便無法全心助其子葛司虞著書,說獄島上清靜,還不如就留在獄島上。
林縛當然是求之不得,他在河口開水道建堆棧碼頭,以後要請江寧府有本事、有名氣的工匠來做事,有葛福在獄島,這些工匠絕對不會跟集雲社拿喬。
葛福也不大高興住在高牆之內,要林縛借五個人給他使喚三天,林縛自然允他,還怕他人手不足,給他十個人。
葛福在獄島住了三天時間,竟在獄島南端臨江涯的一塊小平地上搭建一座竹屋,三間相連竹屋劈竹為瓦、束竹為牆,連竹屋內的地板以及外面的走廊、扶手都用竹子製成,臨了拿竹枝編了籬笆圈成一個小院,院門口還有狗舍,角落裡還種了幾株蔥蔥鬱郁的翠竹,與院外拍涯白浪渾然一體、生機盎然。
建成當晚,葛福請林縛進去一觀,連裡面的桌凳床櫃杯碗都用竹子製成,林縛羨慕得直想將葛福老人趕將出去,自己據為己有。
「我這點手藝,還比不上竹作匠趙醉鬼兒……」葛福笑盈盈的說道,「這趙醉鬼兒就毀在這酒上了,唯有喝了酒才清醒,才有力氣幹活,但是官家差使匠戶誰會供酒給他喝?他這些年就半廢著過活。」
「他要是能差使十個生手三天建這麼一座小院,我自當天天供他酒喝。」林縛笑道,問了葛福趙醉鬼兒住哪裡,要明ri就去請來,即使是半廢人一個,想來衙門也不會管這種匠戶的死活。
「你要是願意用他,讓司虞明天帶他過來就是,這些年來就知道蹭我家酒喝,煩不勝煩,現在算是擺脫一個麻煩……」葛福老人開心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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