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熊家崗被俘,奢文莊就心如死灰,坐在囚車裡一聲不吭
溫成蘊倒也不畏死,但此敗叫他終有不甘心,他迄今尚不能想明白淮東到底如何將數萬精銳悄無聲息的送到柴山潛伏下來,靜伏北燕主力給誘惑南下之後再撲出致命的一擊
搞不明白這點,叫溫成蘊輸得如何甘心?
溫成蘊衣甲在熊家崗就給強行扒下來,只留下單薄的袍衫,在寒冷的空氣里瑟瑟發抖,被俘時撕得破碎,臉上還留下給淮東軍卒拿刀柄下狠手打出的血痕,門牙也磕掉兩顆;反而奢文莊全無掙扎,倒沒有怎麼受苦
照湖山北面有專門的、守備森嚴的戰俘營,不過奢文莊、溫成蘊與普通戰俘不同,而是直接給押送到大營,給臨時關押到一座堅固的木屋裡
木屋與大營里的其他建築隔離開來,外面加了雙崗,木屋內什麼可以給用來自殺或者傷人的銳物、繩索都給清理了乾乾淨淨,便是油燈也僅有少量的燈油,在桌上散發著黯淡的光芒,甚至不如外面營火投進來的光線明亮
不過木屋所處的方位較好,透過窗戶,能看到照湖山西面的情形,在清晨的微光里,能看到照湖山大營的大致情形
在西面的坡地上,都是穿著鎧甲的淮東兵卒,除了外圍的哨崗外,大多數席地而坐,應該是已經動員起來、坐在那裡等待軍令就會立即出發的兵馬,再往北一些,還有大隊的騎兵在列隊……
看到眼前情景,溫成蘊還是心有所撼:淮東全力破防追潰之餘,林縛在大營竟然還留有這麼多的預備兵馬,看西面坡地上的兵馬規模,怕不下萬人,這還只是整個照湖山大營的一角
奢文莊給押送進木屋,就枯坐在燈前,對窗外的情形不聞不問——他的時代徹底的結束了,即使將此時的淮東軍看在眼底,又有何益?不過是增加心裡的苦澀罷了
這時候門外沙沙聲有一隊人走來,溫成蘊轉過頭來,看著門扉給推開……
奢文莊抬起頭來,這兩年來他的視力有些下降,這時光線又暗,但看到來人穿著襦裙,也知道來者不是宋浮,而是宋浮之女
「你個賤貨,你過來做什麼?」溫成蘊戟指宋佳的臉,破口罵道,「難不成東海狐氣量如此之小,要讓你這一個婦人來羞辱文莊公嗎?宋浮小兒,就沒有膽來見我們嗎?」
「林縛入夜後便熟睡入夢,還未醒來;父親怕故人相見,徒增傷感宋佳以為文莊公心裡有惑,故而過來一見,」宋佳也不介意溫成蘊的破口大罵,朝奢文莊斂身行禮,說道,「妾身宋氏,見過文莊公」
「唉,」奢文莊輕嘆一聲,說道,「你父親早說過此子不可小窺,眼下看來是你父親說對了;你父親不願見故人,我也沒有什麼好怨恨的?」
「謝文莊公體諒」宋佳說道
「明月可好?」奢文莊問道
「在一處幽靜地居廟守墳,沒有外人打憂,還算安好」宋佳說道
「哦,」奢文莊也沒有問明月守的是誰的墳,想到其他事情,張口欲言,想想又作罷,過了片刻,才嘆息說道,「我會留下一道手書叫建安諸人放下兵刃,只求換一杯鴆酒、一具全屍……」
「我會轉告林縛的,」宋佳說道,「文莊公還有別的話要宋佳轉告嗎?」
「沒有了我本想見林縛一面,在熊家崗時還有一些不甘心啊,現在想明白了:見又有何益,不見又有何怨?」奢文莊說道
宋佳明亮的眼睛看了奢文莊片刻,見他臉沉如水,仿佛雕塑站在那裡,叫人看不出他身上再有什麼情感流露出來,便斂身行禮離去,也不管站在一旁的溫成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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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飽睡醒來,室外晚霞鋪照,室內唯有宋佳坐在那裡
「我睡了多久?」林縛撐坐起來,依著床頭問宋佳
「倒也不算久,才個時辰,」宋佳溫婉而笑,拿起寒衣伺候林縛穿起來,說道,「文莊公拘在營里,只求一杯鴆酒……」
「哦,」林縛微微一怔,疑惑的看向宋佳,問道,「他要求就這麼簡單,那他過來做什麼?」
「他問過明月的事情,大概想與你見一面,不過臨了又斷了這個念頭;他會留下手書會要建安之敵投降,其他倒沒有說什麼,」宋佳說道,「你若有意見他,見他一面也好……」
「我見他做什麼?」林縛似在自問,想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說道,「見也無益……」
「文莊公也是這麼說了,他還說了一句:不見又有何怨?」宋佳說道,「石城已有消息傳回,蘇庭瞻、奢淵於清晨棄石城而走此時傳消息出去,偽稱文莊公已降,或能叫葉濟羅榮陣前斬蘇庭瞻、奢淵……」
蘇庭瞻、奢淵逆水北上,撤到襄陽,需要三五天的時間,要是叫葉濟羅榮相信鄂東之敗皆因奢文莊喪失鬥志、縱孫先逃,葉濟羅榮還是可以趕在蘇庭瞻、奢淵過襄陽之前截住他們的
相反,要是奢文莊果斷赴死,將鄂東大潰的責任承擔下來,葉濟羅榮為收攏人心,多半不會急於追究蘇庭瞻、奢淵急於北逃的罪責;至少不會在蘇庭瞻、奢淵還有一定自保能力之時,就下令襄陽兵馬截下他們
「你希望我用此計?」林縛看著宋佳在晚霞下明亮而美麗的眼睛
「不希望,」宋佳搖了搖頭,說道,「但有些話我不能不說……」
林縛愛憐的摸了摸宋佳的臉蛋,說道:「那就算了,給奢文莊送一杯鴆酒過去,我也不見他了真要把假傳消息出去,蘇庭瞻有可能先一步斬殺奢淵在葉濟羅榮面前以證清白我怎麼看,也不像是那種會斬盡殺絕的人閩北的形勢能越早安定下來越好,這片山河已經承受太多的傷害了……」
「閩北要是有人不願降,能夠讓他們有離開中原的機會嗎?」宋佳問道
「你說你妹妹啊?」林縛問道,想到宋浮還有一女嫁給奢飛虎生有一子,笑道,「你不說,我都把這事給忘了,四五歲的孺子,又能知道什麼是國讎家恨?要不想走,留下來也無妨,他們又沒有欠下什麼血債,你懷疑我連容一個四五歲稚子的氣度都沒有?算了,我得空寫一封信給趙青山,叫他妥當處置這事」
「我不是懷疑你,只是有些事身不由己」宋佳說道
「……」林縛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說道,「是啊,有些事看上去是身不由己千百年來,有哪一回不是充滿血腥,而且習慣的力量常常都很強大,很難叫人違背不過這些陋習、惡習,我不去改,難道指望別人去改?我不去改,這種事情遲早會輪到我的子孫頭上這天下難道還真的有鐵打的江山不成?這次回去,我就把誅連這一套都給廢掉……」
「真的不見文莊公一面?」
「不見了,」林縛嘆了一口氣,說道,「他可能以為這回真的把我看透了,但他怎麼可能把我看透?」
「是啊,他要是看透了你,怎麼會叫奢淵帶著族人跟著蘇庭瞻走?」宋佳幽嘆一聲
奢飛虎、奢飛熊戰死之後,奢淵可以說是奢家最後的嫡系繼承人,但長期以來都在奢文莊身邊侍為親衛,並沒有完整意義上獨立指揮過一場戰事,所以林縛沒有讓高宗庭他們將奢淵以及大批隨奢淵沿漢水北逃的八姓族人列為必誅的戰犯
當然奢淵及八姓親族在戰後會受到清算,會受到懲處,但絕大多數人沒有直接參與戰事,也沒有直接參與對浙閩及荊襄民眾的屠戮,性命還是無憂的,即使受苦役,也不會特別的嚴重
林縛一笑,揮了揮手,說道:「我要去見宗庭他們,看看戰事發展到哪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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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都將奢文莊忘掉,誰都不提奢文莊這一節
中軍大帳里忙碌依舊,林縛走進來,要大家各自忙手裡的事情,毋須行禮,走到沙盤之前,問傅清河、高宗庭、宋浮等人:「打到哪一步了?」地圖上標註眼花潦亂,叫人一時看不分明
「荊州那邊暫時還沒有進一步的消息傳來,畢竟離得遠,而蘇庭瞻有意獨逃,也會在石城有意拖延使消息傳往荊州,我與宋公及宗庭認為,葉濟羅榮很可能這時還不知道鄂東大潰的消息……」傅青河說道
荊州在地圖上離黃陂直線也有四百多里地,不要說兩地之間給山川湖沼阻隔石城本是敵軍聯接東西兩岸的關鍵點蘇庭瞻有意獨逃,他在石城自然會拖延叫葉濟羅榮知悉全貌的時機
「荊州那邊早一天、晚一天知道,都不大礙事,」林縛說道,「鄂東的情況如何?」
林縛才不管胡文穆的死活,左承幕站在一旁,也不吭聲:胡文穆守不住荊州,能怨得了誰?
「李白刀、趙豹率步騎四千餘眾,已到大洪山南麓盤坡,進入虎爪山與香山之間,」傅青河說道,「近十萬敵潰大多淹留於雲夢、竟陵之間已斬獲敵將馬德魁、紀石本等人,孫季常尚在逃,無法確知敵蹤由於蘇庭瞻、奢淵棄石城先逃,帶走敵軍在石城的大部分船隻,孟安蟬率敵騎已退到石城南境,但已不可能從石城渡河去漢水西岸,很可能會冒險從棗陽、樊城之間北逃——早在昨日清晨,子昂已叫劉振之率部往平林埠阻敵,最早會明天入夜之前,與敵在大洪山北麓的龍嘴山、黑石溝一線接戰孫壯率部白河灘全殲樊城以東聚集的敵軍,但在陳芝虎有可能率部進入南陽的情況,已經沒有北奪野的機會,孫壯應會派出一部兵馬,與劉振之匯合,攔截北逃敵騎……」
在漢水東岸,燕胡的嫡系兵馬主要就是孟安蟬所部兩萬騎兵寧可暫時放過鍾嶸、羅獻成,也要重點圍殲孟安蟬所部
林縛點點頭,以示了解,問道:「鳳山、鐵門山以及孝昌之敵呢?」
「陳韓三從鳳山潰走,還存有一定實力,避入插旗山,我已令岳峙率部追剿;另外,鄧愈率部已經前進到大窪山一線,據黃昏前傳訊,他離孝昌城還有六十里估計他趕到孝昌城下,鍾嶸、王仙兒已棄孝昌北逃,」傅青河說道,「隨鍾嶸及王仙兒退到孝昌還有一萬五六千敵兵,可能會從隨州與禮山之間穿過逃往淮山北麓與羅獻成匯合在孝昌北,子昂率兩旅兵馬守禮山,周同在隨州督戰,有六旅兵馬,隨州內城還有三千多殘寇未降,怕也沒有餘力在隨州與禮山之間設伏攔截鍾嶸……」
「叫子昂占了棗陽派兵刺入淮山與桐柏山之間,叫羅獻成、鍾嶸進入淮山北脈沒有機會逃去南陽」林縛說道
「羅獻成不能進桐柏山,而從淮山往北,信陽府中間又橫著浩蕩淮水,叫羅獻成渡不過去,他走投無逃,真有可能會投董原」高宗庭說道
「董原不就是打的這個主意嗎,那些殘兵敗將叫他收去又何妨?咱們這回叫他連底、褲都輸乾淨了,接下來還有什麼意思?」林縛哈哈一笑,說道,「替我補擬一道樞密院令,派人給董原送去:那些殘兵敗將他要收便收,但羅獻成、鍾嶸兩人的人頭,我一定要見到……」
左承幕聽了奇怪:羅獻成與鍾嶸匯合後,還有六七萬兵馬,他們北逃的道路給堵死,確實有投降董原乞命的可能——淮東此時不會稀罕羅獻成的投降,但貪心已起的董原必然會飢不擇食
董原據淮西,這些年來用心打壓陶春、肖魁安,培植自己的嫡系淮西十一萬兵馬,如今倒有六七萬人是他的嫡系,再叫董原收攏羅獻成、鍾嶸的降兵,兵力會再度劇增,林縛有什麼信心叫董原聽令乖乖的把羅獻成、鍾嶸二人的人頭獻過來?
雖說淮東此戰之後將占據絕對的優勢,但畢竟還沒有代元自立要是董原繞過樞密院,直接從永興帝那裡請一道赦免羅獻成、鍾嶸的上諭,林縛短時間裡也奈何不了他?林縛總不能這時候直接派兵去征平淮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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