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冷秋、岳峙一行人,沿冰封得嚴嚴實實的灌水河東進,在灌雲縣宿了一夜,又從灌雲縣東的海塘馳道北上海州。
海塘馳道修建在淮北捍海堤上,雪停收晴,站在高出兩邊平地的海塘之上,能看到十數里外的碧波蕩漾,有帆桅浮於海上,但也談不上帆立如林。
為便於討論軍政,岳冷秋與岳峙同乘一輛馬車,揭開車帘子看著海塘馳道兩側的情形。
有人說林縛以北伐遮掩謀篡之事,又有人說林縛以謀篡遮掩北伐之事——真真假假叫人難以分辨,不過離海州城越近,岳冷秋越是能感受到肅殺之氣息。
除了離海州越近、沿路關卡越是嚴密之外,海州屯區在入冬後,不同於往年在這時會集中人手修堤鋪路,岳冷秋離開灌雲縣後沿馳道北行,馳道兩側皆可見屯卒整訓之事。
兵貴在精、不貴在多。
說到北伐,林縛在東線集結有二十萬嫡系精銳攻城掠地,也應該足夠用了。
不過,北伐得成,會收復大片的故土,包括城池戍守以及地方整頓、清剿潰兵,以及後勤補給線延伸,都需要散出去大量的將卒;這時候不想精銳兵力分散掉,就需要有大量的後備兵員補上——林縛欲北伐,必先大規模擴編兵備,擴編的就是這部分兵備。
淮東軍早初在戰卒之外,就建立了完善的工輜營、軍屯體系。這兩三年間,在兩淮地區,淮東工輜營及軍屯體系儲備的後備兵員絕不會少於二十萬,即使為了不補當前的軍屯耕作以及兩淮地區的基本防務潛力,竟抽余丁補入營伍,也應能使淮東在東線的北方軍團再增加十萬人馬。
而且林縛下令將這些人馬補入營伍的速度也會極快。
行過南雲台山,海州城就露出地平線的遮攔,展現在眼前。
相比較岳冷秋任江淮總督時所巡視的那座濱海小城,此時的海州要雄闊得多。
雖說海州與南面的灌雲等城聯絡不多,海塘馳道在入冬後,也談不上多忙碌,但從海州往西,直入沂州的馳道,以及海州城東的港埠,展現在岳冷秋等人面前,卻是當世少見的人頭攢動。
傳言海州城在短短兩年間,住民激增到十萬人,看來是一點都沒有誇張啊。
「倘若在北伐途中,崇國公得知皇上病逝的消息,當如何處置?」岳峙親眼看到雄闊的海州城,也能相信林縛北伐的銳志未消,若不是為北伐,何需要建設如此規模的後勤支持基地?但永興帝隨時會駕崩,林縛真的會冒著錯過最佳篡位稱帝時機的危險,而先行北伐嗎?岳峙忍不住開口問叔父岳冷秋。
「崇國公若有把握北伐能得大捷,禪不禪讓都不會太大的影響,」岳冷秋說道,荊襄大捷就叫林縛有能力將帝室完全架空,倘若林縛北伐收復中原,永興帝即使不死,禪讓也是他唯一的選擇。岳冷秋抬額看著後雲台山上的防壘,似喃喃自語的說道,「這眼下叫人疑惑難解的,從海州往北,怎麼用兵?」
這個問題,岳峙同樣是疑惑不解。
以海州為基地,靖海水師騷擾山東、遼東沿海,這個可以——但若僅僅作為靖海水師的後勤支持基礎及駐港,海州何需要今日之規模?之前的濱海小城就足夠用了。
岳冷秋、岳峙、鄧愈、陶春等人,他們雖然無法主導北伐戰事,但之前也反覆推演北伐可能會有的方略。
岳冷秋等人所能替淮東想到的最佳方略,是兵分兩路進行山東會戰:
一路從徐州出兵,沿汴水、泗水北上,奪魯西及豫東地區,兵鋒直指黃河沿岸;一路從沂州出兵,走沂山、蒙山谷道,進襲破車峴關、進奪臨朐、青州。分兵合擊,淮東軍只要能奪下泰安、青州、臨淄等地,就能在山東會戰中占據優勢。接下來兵鋒往東可掃膠州、登州、萊州,往北可威脅濟南、平原乃至燕南三府,往西而溯河水西進,進攻大梁、河中府。
由於沂山、蒙山谷道一直到臨朐城南的破車峴關,道陝且險,故而兩路淮東軍仍需以汴泗方向為主力。
以岳冷秋等人的見解,林縛欲北伐,應大肆經營徐州,而非離徐州有五六百里的海州小城。
還有一個就是騎兵與步兵大規模對抗作戰問題。
荊襄會戰中,燕胡西線兵團里的騎兵主力,主要集中在漢水以西,幾乎沒能發揮出什麼作用。當時燕胡在漢水東岸的騎兵部門以孟安蟬所部為主,也僅有兩萬人,實際也沒有能夠發揮作用來,就因為腹心地給淮東在柴山的伏兵捅刺而導致東線防線在眨眼之間大崩潰。
孟安蟬所部騎兵最終被圍殲,實際上是淮東軍的狙擊兵馬在獲得絕對的戰略優勢之後,又利用大洪山北麓的複雜地形,對孟安蟬所部騎兵進行攔截圍抄;除此之外,淮東軍也投入不下五千人的精銳騎兵,也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
荊襄大捷,只能說淮東軍在戰略上出奇的成功,達到誘敵深入、出奇制勝的戰略目的,並不能說明以步卒為主的淮東軍,在正面戰場上能有效壓制以燕胡騎兵兵團。
林縛欲北伐,打山東不會有特別嚴重的問題。
特別是山東中部,泰、沂諸山縱橫,地形複雜,對燕胡騎兵兵團作戰有相當強的限制,但淮東軍能拿下以丘陵為主的山東中部之後,接下來兵鋒往北展開,即為燕薊平原;往西展開即為河淮平原。
這時候,淮東軍就將面臨與燕胡主力騎兵兵團進行會戰的問題,很顯然,不會操之過急。
也就是說,林縛即使決意北伐,也是要分階段先取山東,沒有可能一鼓作氣,就能將燕胡逐走、收復中原。
既然不能一鼓作氣的收復中原,打山東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岳冷秋打心底也認為林縛此時不會冒險打山東,而是應該耐心的等永興帝病逝、先行禪讓之禮稱帝建立新朝,待根基穩固之後,再徐徐謀北伐之事也不遲。
岳冷秋這些年來打的仗有勝有敗,戰績也遠不如林縛輝煌,但打敗仗很有多現實方面的制約因素;說到對軍事之了解,岳冷秋不會認為自己差林縛多少……
這也是以往情報雖然多次強調林縛視海州為北伐之後勤總基地,不過岳冷秋沒有親眼看過,總是下意識的認為經營海州是林縛的障眼法,是林縛有意識的要迫使燕胡將有限的資源,都投到青州以東地區去,實際是為了消減燕胡在魯西、在徐州正面防線上的投入。
不過實地站在人口逾十萬的海州城前,岳冷秋之前的判斷又動搖起來。
只是為了一個礙眼法,就要把海州城經營成這樣,代價未必太大了——但是從海州出兵往北打,怎麼打?
沂州北面,從沂山、蒙山之間的谷道一直到破車峴關,道路十分險陝,根本容不下淮東軍十數萬精銳步卒擠進去;而從海州直接往東北方向,一直到即墨,在崑嵛山南麓多為道路不通的沿海灘涂。淮東軍顯然不會有耐性在北伐的同時,在海州到即墨之間修一條海塘馳道出來。
海路?
林縛兩年前不藉助靖海水師的絕對優勢力量,強行攻占登州、打開渤海灣的大門,在燕胡得到難得的兩年休養時間,靖海水師又有多大的把握能強攻下燕胡建設了有四年之久的鎖海防線?
燕胡在登州的水師規模也有三萬人了,雖然不足以遼闊的大海上跟靖海水師爭雄,但依仗堅固的鎖海防線,還是有一定戰鬥力的。
這一刻,岳冷秋也疑惑起來:林縛到底是先稱帝,還是先北伐?
正在岳冷秋、岳峙叔侄疑惑之時,東面、從後雲台山之外的海上,隱隱傳來雷鳴之聲——岳冷秋嚇了一跳,這大冬天的,怎麼就突然打起雷來了?
「這是要變天了!」負責沿路護衛的岳周策馬過來,疑惑的看著鳴雷的地方,迷信的說了一句。
岳冷秋自然不信什麼鬼神變天之說,冬天打雷少見,但也不是絕然沒有。
這時從海州城裡馳出一隊馬兵,為首者是北方統師部副參謀總長吳齊及鳳離軍副指揮使兼參謀軍事張苟——岳冷秋對吳齊、張苟都不陌生,這段時間來林縛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與岳冷秋磋商,吳齊跑腳最多。
見他二人代表林縛出城來迎,岳冷秋下車恭候道:「勞吳將軍、張將軍出城遠迎……」
「樞密使本要親自來迎,只是今日定好伏火弩在島上試射,難以改期;樞密使與高大人去了東西連島,吩咐吳齊待岳督與岳將軍過來,即請二位去東西連島相見……」吳齊說道。
「伏火弩?」岳冷秋乍聽以往未曾聞名的新式戰械之名,愣怔了一會兒,又問道,「適才隱約有雷鳴之聲,是伏火弩試射嗎?」
「正是,」吳齊說道,「原本不會有這麼大的動靜,這次要試射六里遠靶,動靜才額外大一些……」
岳冷秋不掩滿臉驚諤,與岳峙面面相覷——什麼戰械能射六里遠靶?
准東軍在研製伏火硫磺丹的事情,岳冷秋也略有耳聞。
伏火硫磺丹傳於前朝煉丹術,名入崇學館大學士之列的宋石憲因習丹術而受訓誡、以致仕途終身未得進步一事,也不是什麼秘聞——聽吳齊說淮東試射的新式戰械名為伏火弩,岳冷秋頓時就聯想到伏火硫磺丹上去——兩朝給禁的伏火硫磺丹,怎麼就有這麼大的威力?
岳冷秋往東面望去,他們離海港還有十一二里遠,海港離東西連島,還有十一二里遠。伏火弩試射之響聲能傳到二十二三里開外,這個怎能叫岳冷秋不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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