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東方諸星晦,月下長街花燈靡。
周從燕與楊臻並肩而行:「你說你跟他說那麼多幹嘛,一頓飯干吃那麼久,都這麼晚了,哪兒還能瞧見多少花燈啊?」
「一看你就沒出來逛過,要不怎麼叫夜市兒呢?」楊臻笑道。
「就你出去過行吧?你逛便天下——浪裏白條行了吧?」周從燕嗆他。
她從前經常偷跑出來,只是沒等到夜市最熱鬧的時候就被家裡人給領回去了罷了。
「不敢當不敢當,喏,你瞧。」楊臻朝前一指道。
臉前一片明亮,人來人往間儘是熱鬧氣象。
楊臻在側面看著周從燕亮堂堂的眼睛,笑道:「大小姐您請,今兒的場我替您包了。」
周從燕毫不客氣,直接鑽進人堆里一番狂攬,看著她奔向吃食攤的勁頭,完全不向剛吃飽的樣子。
楊臻跟在她後面幫她拎東西,沒一會就有些拿不過來了,他索性買了個筐背著給大小姐裝東西。
「前面有賣花燈的!」周從燕把手中的好幾串糖人往楊臻手裡一拍,再次鑽進了人堆里。
「大爺,我要那個!」周從燕一指便是攤架最上面的那個荷仙燈。
「不好意思啊,這位姑娘,老頭子這架子上的燈都不賣的。」個不高的老攤主哈腰道。
「不賣你掛這兒幹嘛?」周從燕納悶。
「要猜字謎是吧?」終於背著簍筐擠進來的楊臻問。
「正是正是。」老攤主連連點頭,「姑娘好眼力,您相中的花燈可是小老兒這裡最精緻的一個。」老攤主笑得憨實,他遞給了周從燕一張疊得整齊的紅紙簽。
「對對對,大小姐好眼力!」楊臻也拍起了馬屁。他垂眼一瞧,看見攤櫃後面有個坐在草蓆子上寫字的年輕人,旁邊圍著的人群吵吵嚷嚷,他倒是不受打擾。
「姑娘,每條燈謎兩文錢,只要猜出來了,您就能把荷燈領走。」老攤主搓手道。
楊臻及時幫她付了錢,然後樂呵呵地看熱鬧。
周從燕展開手中的紅紙簽,只見上面寫著「如果道必然」,她一時不明白,便遞給旁邊的楊臻看,楊臻只是瞄了一眼,便笑道:「平日聰明伶俐的大小姐竟也犯難了?連個字謎都猜不出來?」
周從燕瞅他,噘嘴說:「怎樣?你知道你說呀。」
「這還不簡單……」楊臻欲說出答案,卻被那老攤主攔了下來。
那老攤主說道:「兩位客官,咱們這燈謎得是誰拿的誰猜,要是都讓公子你這般的來猜,小老兒的飯碗就沒法子捧了!」
聽到這,周從燕頭一個不高興,對攤主說:「既有這種說法,那給我謎題之前怎麼不見你講?人聰明了還要受你現生出來的規矩束手?你這生意做的倒不捨得吃虧!」
那攤主著實沒想到這位看上去大方漂亮的姑娘脾氣竟這麼大,本來就理虧,如今又被周從燕說了幾句更是不敢吭聲得罪了。
楊臻笑得甚是開心,又問老攤主:「不能代答,提示一下可行?」
攤主雖不好再得罪,但畢竟已經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把話放出去了,若是收回,怕是更難在這地方混飯了,見楊臻給了他個台階,便也就順著下了,他做出一副權衡之後的為難狀,說:「好吧,但是不能太明顯,而且只能一句話,不能超過五個字。」
「你這謎面才五個字!」周從燕不滿。
「可謎底只要一個字……」攤主小聲嘀咕。
「丫頭,看我。」楊臻突然說。
周從燕應著看過去,只見他笑眯眯地看著自己,卻不說話。與他對視片刻後,她眼睛一亮,興奮道:「我知道了!」她又轉過臉對攤主說:「是『諾』對吧?」
攤主眼睛一瞪,又看向了楊臻。
楊臻聳了下肩,說:「我沒犯規吧?」
「就是啊,佟哥只說了四個字而已哦!」周從燕得意道。
老攤主怎麼也想不明白,他甚至都不知道楊臻已經說過提示了,仔細想想,難不成那句「丫頭,看我」就是提示?這個謎底也沒關係啊……但事已至此,他也沒辦法,只得慚愧地笑著把自己攤子最頂上的荷仙花燈挑摘下來遞給周從燕說:「姑娘實在聰明,小老兒服了。」
這時一直坐在攤子後側的草蓆上的年輕人突然說話了。
「看來這位公子是位重諾之人,小生在此賀過姑娘了。」
旁邊看熱鬧的大多模稜兩可,只以為這人是在賀周從燕得了中秋的大彩頭,但周從燕聽得出,這人分明是把她與楊臻當作一處了,當下俏臉一紅,不再言語。
「兄台,是讀書人?」楊臻瞧他自稱小生,說話還這麼拐彎抹角,猜想這人多半是個入仕未竟的落魄秀才。
年輕人不禁又多看了楊臻一眼,拱手作揖道:「少年不忌,讀過幾本書。」
聽著四周的人閒聊議論,楊臻和周從燕才對這花燈攤子有了些了解。
這一老一少是父子,攤主原本是跑堂雜役,省吃儉用供自己這兒子讀書,想著日後有成也算是光耀自己這寒酸的門楣了。好在兒子是個讀書的料,早兩年去參加院試,結果也不錯,成了秀才,只是後來去鄉試,因為無權無勢,又不懂得給考官好處,空有才學反倒被人排擠,最後失意而歸,途中又遇山匪,因身上沒什麼值錢的細碎,便被打折了一條腿扔在了路邊任其自生自滅。幸與不幸間,兒子總算是回了家,不過腿瘸了,入仕的心也死了,老攤主為了照顧瘸腿兒子便辭了衙門口的差事,平時的生計來源全靠瘸腿兒子給人抄書寫字再由老攤主拿出來賣,逢年過節再出來掛燈謎,也算是勉強餬口。
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周從燕乍一聽這坎坷故事自然是受不了,沒多想就掏出些碎銀塞給了老攤主。這可嚇壞了老攤主,她哪裡知道她這隨手一掏的分量足夠窮人家維持幾年了。
「爹,還給這位姑娘吧,我們有手有腳,實在不能受姑娘的這份心意。」年輕人語氣驟強。
老攤主雖是不舍,但還是將手中半把碎銀子還給了周從燕,說:「是啊,姑娘的好意,小老兒父子心領了,還請姑娘收回去吧。」
周從燕不明白這二人為何拒絕,還想再塞給老攤主,卻被楊臻攔下了。
「既然他們不肯收,便算了吧。」他說。
旁人都道這年輕人入仕的心死了,可是從剛才看來,這點讀書人的氣節卻未曾丟掉,也算是對得起這人讀的那「幾本書」。
他把寫著題頭的紅紙簽從周從燕手中拿過來看了看後還給了老攤主,又對年輕人說:「你字寫的不錯,只用來抄書寫字謎有些可惜了。」
「公子說笑了,小生既然做得這行兒,養得活我父子二人便是心滿意足,哪裡還會想什麼別的呢。」瘸腿秀才簡單地笑了一下。
「該知足時就知足,不該知足時也別認命。」楊臻笑看他。
瘸腿秀才不明所以,楊臻卻點到為止般地道了句告辭,拉起抱著荷仙花燈的周從燕便離開了燈謎攤子。
周從燕跟在楊臻旁邊問:「他們為什麼不肯要我的錢?我又不用他們為我做什麼……」
「君子不受嗟來之食,他若是想,有條瘸腿做依仗,早就癱在城門口要飯了。」楊臻說。
「我只是想幫幫他們嘛!」周從燕撇嘴。
楊臻自然知道她是出於好心,他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我明白,不過你可別小看他們讀書人的自尊,只為這個,好多道理跟他們都講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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