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驚堂木拍下。
一直提心弔膽的歲兒冷不丁聽見這麼一聲,嚇得險些叫出聲來,死死捂著嘴才忍住了,整個人縮在謝箏身後,只敢露出兩隻眼睛去看大堂里。
陸毓衍與蘇潤卿一道坐著,人抓回來了,楊府尹主審,也不用他們多說什麼。
羅婦人失女,確實是悲慘事,但她也不該殺人泄憤。
殺人,是大惡。
事已至此,還是坦白交代了,免得再多受皮肉之苦。
陸毓衍沒有再看羅婦人,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大堂外。
謝箏一動也不動。
黃昏的餘暉散去,夜幕漸漸降臨,落在她身上,仿若是落下了一塊濃郁又沉重的幔帳,悶得厲害。
大堂里點了蠟燭,亦有燈籠光,卻也只照亮了裡頭,以門檻為界,里外渾然是兩個世界。
她站在夜色里,鳳眼似是蒙著一層霧,隔絕了光,照不透深邃的眼底。
謝箏緩緩攥緊了垂在身側的雙手,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前一回,看父親坐在大堂上審案,是在什麼時候?
她從小就仰慕父親。
謝慕錦的才華與品行,深深刻在她心中,那份氣度與灑脫,查案時勤勤懇懇、仔細慎重的樣子,謝箏閉上眼睛都能回想起來。
謝箏還記得,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去謝慕錦的書房裡,拿父親的筆墨紙硯來寫字,好像這麼一來,她也能像父親一樣,下筆入木三分。
顧氏不止一次說過,謝慕錦的書房裡有公文、有案卷,叫她莫要進去搗蛋。
年幼的謝箏從來聽不進去,偶有一次,一不小心把桌上厚厚的書冊給弄亂了,散在地上。
顧氏不敢胡亂給謝慕錦收拾,只讓謝箏在廡廊下罰站,謝慕錦回來看著那一屋子的狼藉,對上謝箏委屈又膽怯的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自打那之後,謝箏就再也不敢亂來了,她還會去書房裡,可每一次都是小心翼翼的,沒有再弄亂過東西。
因為那夜三更天她醒來的時候,書房裡的油燈還亮著。
顧氏告訴她,謝慕錦公務忙碌,本就歇得晚、起得早,叫她一搗蛋,更是要花費時間來重新整理。
到鎮江之後,謝箏瞞著顧氏,去前頭大堂里聽謝慕錦堂審。
謝慕錦端坐大堂上,一身知府官服襯得而立之年的男子俊朗不輸世家少年郎。
衙門前後院就那麼點地方,其實也瞞不過顧氏的眼睛。
謝箏機靈,每每顧氏惱她,她就纏著顧氏說父親在大堂上如何威風、如何尋到犯人的疏忽之處,把謝慕錦說得跟狄公在世一般,逗得不好意思去前頭看的顧氏抿唇直笑……
那時候,母親笑得是真的高興,她也是真的快樂,以至於那個時候她說過的每一個詞,謝箏都記得清清楚楚。
啪——
又是一聲驚堂木。
謝箏猛得回過神來,待想到如今處境,不由抿唇苦笑。
鎮江府衙的後院燒毀了大半,她的父母也已經不在了,她再也不可能看到謝慕錦拍下驚堂木了。
鼻尖酸酸的,眼眶不由發熱,謝箏吸了吸鼻子,想把所有情緒都壓下去,可聽到大堂內羅婦人顫聲說著慘死的寶姐兒,她的呼吸依舊不順。
實在是悶得慌。
楊府尹仔細問案,羅婦人也算爽快,雖然目光空洞得仿若失去了三魂七魄,但她的語言還算完整。
她說了從婆家歸家之後的所有事情。
三姑六婆說話,很多時候就是一把把刀子。
羅婦人被婆家冠上克夫克子的名聲,又被趕回娘家,整個燕子村都被京城南郊的村落當成笑話,連帶著村子裡嫁出去的女人們都抬不起頭來。
羅家也罵了些不好聽的,羅婦人要依著娘家過活,又不是那等嘴皮子厲害會與人罵架的人,只低頭受著。
羅老太不肯白養她們母女兩個,那三妯娌又一陣煽風點火,羅婦人沒辦法,只好進城謀了個老媽子的差事,一個月半吊錢,她一個銅板都捨不得花,全拿回羅家,只盼著羅老太看在這幾百個銅板的份上,能讓寶姐兒吃飽飯。
可寶姐兒最終還是沒有活下來。
端午時,主家賞了兩個肉粽子,羅婦人沒吃,就存著,等到了不當值的那天,拿著粽子,並節日裡賞下來的幾十個銅板,高高興興回了燕子村。
整個羅家,整個村子,都沒有她的寶姐兒了。
羅婦人急了,去問羅老太,羅老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才道:「跟著我們這種人家,能吃什麼飽飯?我前兩天送去城裡善堂了,她沒缺胳膊少腿的,指不定就叫哪家好心人看上,抱回去好吃好喝養著,怎麼都比跟著你強些。」
道理似乎是這麼個道理,但又不是要餓死了,羅婦人怎麼會願意把女兒送走?
她匆忙下山,去了羅老太說的廣德堂,裡頭卻沒有寶姐兒。
也正是在那裡,她遇見了鄭夫人。
羅婦人一心存著能在哪家善堂里找到寶姐兒,卻沒有想到,寶姐兒死在了山里。
村里去采山珍的漢子發現了寶姐兒,存著幾分善念,把她帶了回來,那副慘烈樣子,便是男人看見了,夜裡都睡不安穩。
羅婦人當時就厥了過去。
等醒來後,她質問羅老太,卻得來了那麼一番話。
「所以,我把她推下了山,」羅婦人說到這裡,乾裂的嘴唇微微揚起,露出一個滿足且安心的笑容,「她不是信佛嗎?不是想登極樂嗎?那就讓她去吧。」
許是羅家太狠,寶姐兒又死得太慘,那之後,倒沒人再說羅婦人長短,只說羅老太的不是。
羅婦人離開了燕子村,她無處可去,最後落腳在一間香火不盛的庵堂里。
「我只是想弄明白,她們念經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羅婦人歪著頭道。
那日下午,整個庵堂里靜悄悄的,老尼在屋裡做晚課,羅婦人就在庵堂里走動。
一個村婦哭哭啼啼進來,直衝進大殿裡,撲通跪在菩薩前頭。
羅婦人跟了上去,就聽見那婦人哭日子疾苦,哭兒媳不善,她要與兒媳同歸於盡,又祈求佛祖原諒她。
「殺人就是殺人,佛祖為什麼要原諒?」羅婦人茫然的目光落在明鏡高懸的匾額上,道,「她既然想同歸於盡,我就先殺了她吧,也免得叫她多害一條人命。
她兒媳要是死了,她兒媳的娘要多傷心啊。
就跟我一樣。
我的寶姐兒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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