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齊那抹了藥油給他搓揉手臂,顧修之就始終皺著眉一聲不吭,顧妍只當他是疼的,忙讓阿齊那下手輕一點。
恰到好處的關心,這時候反倒令人承受不起。
顧修之只能苦澀地笑笑。
幾個月不見,他曬得黑黢黢的,身形又寬又高,濃眉大眼,像是一把開封的寶劍,又重新淬鍊了一遍抹上了蜜蠟,光芒四射,也沉穩無波。
阿齊那覺得他越來越像是年輕時的昆都倫汗……比四殿下斛律長極更像他們的父親。
她沒問十九殿下這段時日都去了哪裡。
自知曉顧修之正是昆都倫汗流落在外的兒子,阿齊那第一時間便向昆都倫汗遞了信,只是那時,昆都倫汗正在齊集火力對陣葉赫部落,抽不開身。
後來葉赫部落得到了大夏的支持,建州女真鎩羽而歸,昆都倫汗再想來尋十九殿下,他卻憑空消失了……不過有顧妍在這裡,十九殿下總會回來的,阿齊那深信這一點。
被打斷之後,顧修之終究什麼都沒說。
柳昱摸著下巴問他:「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自從上次顧修之和安氏鬧了那麼一出,他的名聲在京都已經臭大街了,不僅是個生父母不詳的孤兒,還是個吃裡扒外的薄情寡義之輩。
其實也不能這麼說吧……顧修之已經給足了安氏面子,起碼安氏害人奪子之事不曾泄露半分,所有矛盾糾紛都在顧家內部解決,打不還口罵不還手……否然安氏現在恐怕不是只在家廟裡修行,而是該被判入大理寺的死牢。
顧修之自己也沒撈著好不是嗎?
本來已經在五城兵馬司謀了份穩定的差事,現在都丟了,日後他要繼續在燕京城落地生根,恐怕不易。
顧修之聞言搖了搖頭,「我還沒想好。」
若非是聽聞顧妍定親的事,他恐怕還不會這麼早回來吧……
柳昱沉吟了一會兒說:「要不要我幫忙?你在京都或許有些困難,但到外地去尋個差事也不是不行。你也是有真本事的,放哪兒都不成問題,等過了一年半載,前頭的事都淡了。你再回來……」
目前看來是個很不錯的主意。
顧妍覺得挺好,顧修之卻脫口而出:「不用了。」
堅決的語氣讓柳昱微鄂,顧妍蹙起眉:「二哥?」
他反過頭去瞧顧妍,目光十分收斂,死死壓抑著。可柳昱那麼多年飯也不是白吃的。
一開始是沒有往這個方向想,他只當顧修之和顧妍只是兄妹感情比較好,現在看看……有點不大對勁!
顧修之這小子……
柳昱眯著眼睛想了想,慢慢地笑說:「你也別急著拒絕,看你一路馬不停蹄的也不容易,還是先收拾好了自己吧,今兒就好好地休息,等養好了精神,再考慮考慮我說的。」
顧妍感覺外祖父這話說的太奇怪了,連態度都有點不對勁。
柳昱微微地笑:「阿妍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讓人去將外院客房收拾出來?有你這麼怠慢貴客的?」
顧妍「哦」了聲,不疑有他,顧修之臉色驀地微白。
柳昱說貴客。
他對於西德王府而言,就只是個客人,說白了,也便是個永遠的外人。
阿齊那不由抬頭看了看柳昱。
這個人,是完顏大公主的丈夫,阿齊那當他是半個主子,平素也聽柳昱的吩咐,但是相較起來。阿齊那難免更偏向於十九殿下。
對於顧妍與蕭瀝的賜婚,阿齊那束手無策。她明白當時那種情況,鎮國公願意挺身而出有多麼的難得。西德王感激涕零,顧妍也沒有多說。
這麼長久的相處。阿齊那好歹摸清楚了少許顧妍的脾性,大約也知道,對於這個結果,顧妍其實並沒有多少的拒絕……十九殿下,其實就是一廂情願。
柳昱要將所有人都屏退,阿齊那心情複雜。收拾了東西,回過頭深深望了眼,嘆一聲到底還是出去了。
緣之一字,素來最是難說,若真能靠人力改變達到,也就失去了它固有的珍貴。
阿齊那無能為力。
柳昱在一片平靜中淡然開口:「你會害了她。」
沒頭沒腦冒出來的一句話,聽得顧修之臉色煞白。
他一貫笑著,這時正容斂了目光。
「你會害了她的。」柳昱又一次重複,琥珀色的眸色淺淡,瞳孔幽黑,看起來十分深邃,不可見底。
顧修之沉默地低下頭,擱在膝上的手握成拳,慢慢收緊。
「王爺……」剛吐口兩個字,十分艱澀,一時再難接不下去。
他能說什麼,他又該說些什麼。
「你也是和阿妍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她對你什麼感情,你心裡清楚,但凡她對你有一點點不同,此時你們怕也不是這個關係。」
柳昱很理智地給顧修之闡述事實,某些他明明應該很清楚,卻下意識地逃避不肯面對的東西。
顧修之痛苦極了。
「就因為,我是她的『哥哥』?這不公平!」
他咬牙切齒:「我明明不是的!」
「所以,不甘心嗎?」
柳昱笑了,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也是,在他面前,顧修之根本就是個毛頭小子,哪兒都不夠看的。
「年輕人的熱血憤慨我也有過,可你別衝動,不如先想想後果。」他端起茶杯,說得很輕緩:「你大可以現在去跟阿妍表白你的心跡,捅開這層玻璃紙,這無所謂。正如你所言,你們毫無干係,你不過就是占了一個兄長的名頭,算得了什麼?世人怎麼看你,阿妍怎麼看你,又有什麼關係?你依舊可以我行我素,不顧所有人。」
不由嘲諷地勾起了嘴角,柳昱嘆道:「阿妍訂親了,成定帝賜的婚,你不會不知道吧?」
顧修之臉色頓時煞白。柳昱心裡想得更清楚了。
不由覺得可惜。
本來挺好的一小伙子,怎麼就想歪了?
若是其他人,他才懶得管,可偏偏是他的小外孫女!
大夏的禮教可不是擺著看看的……
「一開始蕭令先說要娶阿妍。我也沒同意,後來情勢所迫我就不得不應,可既然應下了,我就沒想過要反悔,這對阿妍來說會很不好……」
說到這裡便是微頓。「我不認為你的介入能改變什麼,增添的無非就是麻煩,阿妍會苦惱該如何面對你,世人無非只會責備數說她的不是,作為她的外祖父,我著實不樂意見到……而你,應該也不樂意吧?」
字字句句戳在了顧修之的痛處。
他怎麼可能會樂意……
眼瞼垂下,顧修之看起來頹廢極了。
柳昱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言盡於此,你好好想想,我說的事。你也可以考慮。」
說的是柳昱為他去京外謀職的事。
顧修之沉默地坐了好一會兒,這才起身往外院去。
垂花門處有兩棵石榴樹,石榴花盛開,紅艷艷地似火,顧妍正踮著腳去夠頂上的一朵石榴花,卻總是差了那麼一點點。
顧修之走過去順勢幫她摘下。
「二哥?」顧妍需要仰著頭看他,日光很烈,照得她睜不開眼,也看不清他面部的神情。
顧修之將石榴花放到她的掌心,聲音喑啞卻溫柔:「你采這個做什麼?」
顧妍眯著眼睛笑:「聽說你來了。娘親說要多加幾道菜,剛好再做梅汁肉片,加點石榴花,清熱解毒、生津潤肺。夏天吃最好不過了。」
柳氏的廚藝出色,顧修之小時候的時候還經常去三房蹭飯,有時柳氏還會親自做糕點,那是顧修之最喜歡的,只是後來這樣的機會越來越少。
顧修之恍惚了一下,咧嘴笑道:「嬸嬸當真偏著我了!」
柳氏與顧崇琰恩義絕。顧修之卻依舊喚她嬸嬸,他覺得喚郡主就顯得格外生分,柳氏亦不拘泥於此。
「娘親將二哥視若親生孩子,當然是要偏著你的。」顧妍理所當然。
顧修之又是沉默,久久都沒有說話。
突然調轉了方向直往大門口去。
「二哥,你去哪兒?」
顧妍在他身後叫他,顧修之沒理會,顧妍想跟上去瞧瞧,柳昱又不知從哪兒竄出來拉住她:「行了,他都多大的人了,還不知道分寸?你去湊什麼熱鬧?」
順勢抽出顧妍手裡的石榴花:「梅汁肉片啊……」他舔了舔唇,一拍顧妍的肩膀道:「走,看你娘又做了什麼好吃的。」
顧妍:「……」
就這麼被柳昱連拐帶騙地帶去了廚房。
顧修之出門便上了馬疾馳而去。西德王府與顧家毗鄰,這麼一輛高頭大馬飛奔,瞎子才會瞧不見!
剛下了軟轎的顧四爺抬眸望過去,只見到一個快速消失的背影,黑衣玄衫,強健壯碩。
「怎麼這麼眼熟?」顧四爺喃喃了一句。
離得近的顧妤勾唇笑說:「父親,是二哥呢,哦,不對,該說是顧修之……」
于氏不由多看顧妤一眼:「妤兒可看清楚了?是修之?」
老實說顧修之變化挺大,就這麼匆匆一眼,于氏不敢肯定。
「母親還不信我嗎?」顧妤嬌聲嗔了句。
怎麼會識錯呢?
若非知曉蕭瀝現今人在關中,那樣一聲玄衣勁裝,從西德王府出來,她險些以為會是那個人,所以看得仔仔細細……顧修之居然回來了?
將顧家搞得一團亂以後,現在還有臉回來?
做什麼,等著別人弄死他嗎?
顧四爺不去理會這些,招呼顧妤和于氏一道進去,顧妤就靠近顧四爺說:「爹,您說他怎麼突然就回來了?先頭將大伯母收領他的事捅出來,鬧得沸沸揚揚,顧家倒了面子,大伯母被休回娘家,全是他害的!」
顧四爺慢慢皺眉,「妤兒,那些事就別再提了,你大伯母也有錯,她當年若非隱瞞真相,何至於累及至此?」
覺得繼續講這些沒有意思,顧四爺不再多談。
顧妤抿嘴不滿道:「難道他就沒有錯?鬧出這麼大動靜,他自己名聲壞了不要緊,顧家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他們四房雖然從顧家都已經分家出去單過了,可還是姓顧的不是?多多少少還不得沾染到一點?
她都要及笄了,名聲多重要啊!
顧妤臉色很不好看。
顧四爺拍拍她的手:「好了,都已經發生了,還能怎麼辦?看開點……」
于氏上前來拉住顧妤,笑著道:「就是,別板著張臉,笑一笑,你祖父看見了也高興。」
顧妤勉強勾了勾唇。
到底還是難以甘心啊……
走了幾步,突然「啊」一聲叫道:「我的帕子掉了……」她回過頭跟貼身的婢子說:「流蘇,幫我回去找找看,一定在路上,銀線收邊繡了龍膽花的,仔細些啊!」
流蘇是顧妤的貼身婢子,聰明伶俐,一看顧妤的眼神就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倒也裝模作樣地應下,悶聲轉頭就去探探顧修之的消息。
顧妤便跟著于氏和顧四爺一道去給顧老爺子請安。
顧修之進了一間酒肆,大喇喇地坐下,開口便要了幾壇烈酒,先是一碗一碗喝,後來覺得不夠,便整壇往嘴裡倒,這個架勢讓上酒的夥計也驚了下,低聲勸一句,便被顧修之厲聲喝退。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企圖用酒精麻醉心口的悶痛,都說一醉解千愁,可他怎麼就越喝越是清醒?
漆黑的眸子十分晶亮,顧修之腦中漂浮著的,始終都是顧妍那一對澄澈水靈的眸子。
是歡喜,確實是歡喜的。
可那種歡喜里,瞧不見丁點兒其他的東西。
這麼地純粹,又單調。
他總在想,阿妍看向蕭瀝的眸子,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
正如西德王說的,他可以不在意自己,卻無法不在意阿妍。
不說他的感情會給顧妍帶來困擾,即便是柳氏,這個從小將他視若己出的嬸娘,又要怎麼看待和接受自己?
都不知道該有多好?
當做誰都不清楚的樣子,當做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切都像從前,他們還可以其樂融融地相處,這樣很好。
他寧願自己一個人承受這種痛苦。
顧修之哈哈直笑。
是了,就這樣吧。
挺好的……(未完待續。)
ps: 感謝伊若夜雨、趙瘋瘋、只為種菜投的寶貴月票~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02s 3.657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