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醫 第四章那十首催妝詩

    江慧嘉後來每每回憶當日,都只覺得百般滋味,複雜難言。

    她那時候認真費了心思,也算是把自己今後將要面對的方方面面都料想好了的。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並且拿出了迎戰一切的決心。

    是的,婚姻之初,江慧嘉就把宋家當成了戰場。

    她這兩輩子以來,雖還是頭回結婚,可因為這樁婚姻本就情況特殊,當時呆在新娘閨房裡的她,實質上是沒半點新娘子理應有的、諸如嬌羞、期待、忐忑、不舍等等心態的。

    從心底里,她就不覺得自己是在嫁人。

    她只是把這當成了一件必須去完成的任務,一種必須去面對的命運。

    至於事件里的另一個主角,那個名義上即將成為她老公的男人,江慧嘉還壓根沒把他當回事呢!

    誰料就在這當口,就在她靜坐閨房,等待著宋家那邊隨便派來個什麼人,前來迎她過去時,外頭小院裡就傳來了陣陣驚呼聲。

    人們的驚呼聲太大,早清晰傳入江慧嘉耳中:「竟是宋三郎親自來了!新姑爺竟自己來迎親了!」

    宋三郎坐著牛車來到江家,因為行動不便,下不得牛車,他又誠懇地向岳家告罪。

    他竟自己來迎親,這已經是給足了江家面子,哪裡還用他告罪,江老二這邊早就驚喜得幾乎剎不住了。

    當時的江慧嘉靜坐在房內,正從心裡盤算著要怎麼「迎戰」宋家呢,因為外間突如其來的歡喜聲,亦不由得恍惚了片刻。

    外頭還在鬧哄哄的,緊接著,就有江慧嘉一個隔房的堂兄笑言道:「新姑爺來得正是時候,可咱們江家的女兒也不是誰隨隨便便就能得了去的,新姑爺,可把你那誠心拿出來給我們瞧瞧?」

    「鬧姑爺」本是時下婚俗裡頭重要的一環,一般人家,姑爺若是來迎親,總少不了要挨女方親屬一頓打。這又叫做「打姑爺」,當然,也不是真打,就是那麼個意思,表明了自家對女兒的看重,提醒了姑爺這新娘子是有娘家的人,也叫姑爺知道,這新娘子是得之不易的,好叫姑爺往後對女兒多幾分尊重。

    這本是常俗,可那江家堂兄這話一出,卻偏偏引得內外一陣尷尬。

    要知道宋三郎他可是個殘疾啊,他能自己過來迎親就不錯了,還挨打?誰敢打他?就算是做做樣子,那棍子也得往他身上落,萬一有個不好,誰來賠?

    可就這麼放過宋三郎?

    那也不成啊!江堂兄話都出口了,就這麼將人放過,江家人得多沒面子?

    宋熠倒是不慌不忙,他一面笑著拱手道:「承蒙諸位厚愛,小可豈敢用心不誠?」說著從袖中取出一疊紅封來。

    就有蹲在一角的幾個小孩子歡喜地大叫起來:「紅包!紅包!」

    時人娶親,有不想挨打的,通常就會包上幾個紅包給女方負責堵門的親屬。如此又有喜氣又有實惠,也是很體面的。

    不過鄉下人家大多窮困,到這環節真正會給紅包的並不多。宋三郎的情況又擺在那裡,大家都知道他日子過得難。江家眾親友原也就沒指望還能有紅包拿,這下倒又是一陣驚喜。

    宋熠發了紅包,見那新房門還沒來得及開,而守在房門裡邊,近身陪著江慧嘉的一個江家小堂妹又隔著門嬉笑道:「堂姐夫,這裡還缺了一個紅包呢!紅包沒來,不給開門的喲!」

    就有人起鬨:「一個怎麼夠!五妮昨兒可是陪了慧娘一夜呢,姑爺怎麼也該多給幾個紅包才是!」

    人們紛紛笑:「光有紅包那怎麼行,還需有更多誠意,否則我們慧娘不發嫁!」

    宋熠這邊陪著來迎親的人急了,宋大郎揪起了眉毛,宋四郎撇了撇嘴角。宋熠卻一拱手,朗聲道:「諸位說得正是,宋某不才,能得娘子下嫁,實為三生有幸,今日豈能不誠意來求!」

    說著,他微做停頓,再張口,卻是一首催妝詩做了出來:「曉迎春風暮作詩,牛車出得紅塵來。借問芳駕妝成未?天上霞光明鏡台。」

    這是催問江慧嘉梳妝好了沒有呢,更指出天上晚霞都出來了,新娘子可以開門啦。

    四句催妝詩一出,原本還喧鬧的小院裡頭霎時就是一靜。又過片刻,才有驚喜的叫好聲傳出。

    人們仿佛這才反應過來般,霎時哄然一片。小院裡頭的喜慶氣氛徹底被燃起來了,新郎臨門迎親,為新嫁娘做催妝詩,那可是真風雅。

    況這風雅還不是誰都能玩得起的,鄉下人家迎親,做新郎的能在新娘門前說幾句好話,都算是很有靈變了,至於作詩?別開玩笑了,大字不識一籮筐的鄉下漢子還作詩?那都是大戶人家才玩的好嘛?就是鎮上人家迎親,也少有做催妝詩的,多是發幾個紅包了事。

    江家眾人倍覺面上有光,正有人說著是不是能叫新娘子開門了,又有人說吉時未到,這門還不能就此打開,宋熠就又是一首催妝詩做了出來。

    「不知今夕又何夕,人間更漏催聲來。誰道芙蓉水中種,青銅鏡里一枝開。」

    七言四句的催妝詩,他當場就連做了十首。


    每一首都是文采斐然,又通俗易辨。即便四周觀禮的大多是不識字不讀書的平頭小民,也都覺得大約能聽懂他詩中含義。

    那詩文句句,依照慣例,是要把新娘子誇了又夸的。

    江慧嘉不是原主,她在現代受過多年高等教育,更是輕易就能品味出宋熠催妝詩中的文採風韻。

    起初宋熠做一首兩首時還好,江慧嘉就當聽個新鮮,可當對方接連不斷的做,一直做到十首,江慧嘉就再也不能若無其事聽新鮮了。

    她臨窗坐著,那窗戶雖然關嚴實了,可外間的聲音卻沒有一種不清清楚楚透過小窗傳入她耳中的。

    在那種種喧鬧人聲中,宋熠清朗而略帶低淳意味的聲音又顯得格外清晰。

    未見其人,先識其聲。

    彼時江慧嘉正不老實地將紅蓋頭拿在手上把玩,目光轉過貼了紅喜字的窗格,又落到自己充滿古典意味的繡花紅鞋上,忽然就朦朦朧朧生起了一種穿越了時光而來的,難以言說的故老情懷。

    仿佛前世今生,就只為了等待這一時、這一刻的情景發生。

    誰不曾有過如花年紀?誰又不曾在豆蔻時節憧憬過那個不知何時才能到來的一世良人?

    聲音清朗的少年在那窗下一首首吟誦著催妝詩,妝成今時問姑婿,鏡前濃淡可相宜?聲聲詩韻,都恍如夢境,穿梭在千年的時光長河裡,令人陡然之間心生惆悵,真耶?幻耶?

    她縴手揪著描金繡牡丹的大紅蓋頭,精美刺繡從指腹滑過,細微的凹凸在肌膚間刻畫,仿佛兩生兩世,時光年輪。

    不知怎地,外間就忽然又是一陣鬨笑。原本守在門口的江家小堂妹五妮一手抓了兩個紅包,刷地將門打開!

    「門開了!開門啦!」

    還有一些孩童的聲音在歡喜大叫:「接新娘子咯!」

    好些人擁擠著從那門口擠來,江慧嘉原本是坐在窗邊,斜對著門,她手上還揪著那紅蓋頭在繞著玩呢,不妨這門就忽然被打開了!

    她怔在那裡,抬眼向門外看去。

    這時擁擠在門口的眾人也都紛紛怔住,直向她望來。

    整個小院內外都靜默了一瞬間,原本守門的五妮這才轉頭驚叫起來:「慧姐姐,你的蓋頭!」新娘子竟在未發嫁前就自己掀了蓋頭,那還得了?

    江慧嘉臉上陡地就騰起了一股紅霞,那緋色蔓延,甚至越過了雙頰上本就紅艷的胭脂。她手忙腳亂,趕緊來扯手上蓋頭。

    不料越忙越亂,這紅綢的蓋頭卻硬是在她手指間越纏越緊。好不容易把蓋頭扯開,她趁著門外眾人臉上各異的神色,揪了蓋頭兩邊就往自己頭上蓋。

    卻不知怎地,彼時那一低頭一抬眼間,她的目光就越過了擠在門口的人群,偏偏在一片喧鬧中看到了坐在院中牛車上的那個人。

    彼時的少年一襲紅衣,頭束紅巾,正襟危坐在牛車上,亦正抬眼看來。

    驚鴻一瞥,蓋頭落下。

    江慧嘉掩住咚咚亂跳的心,只聽身旁的五妮嘰嘰喳喳:「慧姐姐你真是的,怎地好把蓋頭扯下來呢?」

    又有人越過人群,匆匆來到她身邊。卻是江母柳氏,柳氏之前被廚下打點宴席的人尋了去,一時未能照管到這邊,不料女兒這裡就出了岔子。她又匆匆過來,只握了江慧嘉的手笑道:「吉時將到,姑爺來迎親哩!」

    江慧嘉仍在回想宋熠的眉眼,或是因為當時天光太亮,她看得其實並不是很清晰,但那人那大致的輪廓卻已然如一幅徜徉在陌上新芽上的畫卷,在那被攏住了的紅蓋頭裡,被折舊了的舊光陰里,流露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風采來。

    她有些茫然,更不知是喜是悲,只覺得彼時發生在身邊的一切都恍惚不真實。

    後來她被家裡的哥哥背著上了花轎,耳邊還依稀聽到人們的惋惜聲:「宋三郎是真才子,可惜落下這麼個病根,再是才子也白搭了!」

    「宋家還算客氣,請了花轎來,宋三郎又親自來了……」

    「那又算什麼?老二夫妻兩個多仗義,慧娘那嫁妝豐厚的……」

    「嗨!宋三郎原來是何等人物?這十里八村,鎮上鎮下,誰不豎著大拇指夸一夸的?你們還別可惜,他要不是落了病,能娶一個商戶女?」

    又仿佛聽到江母柳氏在後頭哭:「我的女兒,這就嫁到別人家了……」

    唔,這是哭嫁。

    江慧嘉腦子裡悠悠轉了一個圈,就在花轎一路的微微搖晃中,去向了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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