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灣市到魯城的故鄉,有幾百里路。魯城乘長途汽車去,下了車還要走幾十里路才到家。到家時天剛擦黑。
他那村子不大,他那家又住在村邊,魯城進村時,沒遇見什麼人,他徑直走進自己家裡去,家裡沒有人。
魯城站在客廳里,正要找人,忽然門外有人來了,魯城像警惕到什麼似地,他忙縮進睡房去。
他不知來者是什麼人,既然他進村時沒有什麼人見到他,此時他忽然想到別讓旁人見他回了來更好。這或者也只是他的1種下意識的舉動,他做慣了秘密工作,有了這樣的習慣。
進屋來的卻不是別人,她正是魯大嫂。
大嫂1抬眼,見1個人走了入睡房去,那形影竟是她丈夫的形影。大嫂愣住了,她站在廊下,聽房內老魯放下行李的聲響,她更疑惑了。
「誰?是誰在屋子裡?」
「是我。」
那聲音完全是魯城的聲音。
大嫂驟然覺得是他的魂回來。
她戰戰兢兢地說:「你·····你是人是鬼?等會你別嚇了我們的孩子呀!」
魯城答道:「怎麼了!我好好的。」
大嫂啊的叫了聲,先是呆了1下,然後就像是被極其強大的風吸住了那樣,奔了進房裡去,撲在丈夫的胸脯上,淚水灑滿了臉龐。
她長久都沒有說話,她要說的話,隨著那沾濕了丈夫的衣襟的淚,溶了在1起了。
魯城帶了妻子和女兒回到海灣市,租了間屋子住下,安了家。
老魯要大嫂在家中布置個神廳,供上祖先牌位,還買了張觀音大士的神像,也掛在中堂,擺上燈台香案,早晚燒香。
大嫂說:「我如今也跟你鬧革命,還信神麼?」
魯城說:「要裝個樣,裝得像個平常的老百姓人家1樣。」
大嫂醒悟了說:「對,這工作我倒會做。」
她便按魯城的吩附,把這般物事全都布置了,每日早晚點燈燒香,裝得像個誠心的拜神婆那樣。
隔壁就是文智書店,店主倪非凡,帶著老婆孫月娥,兒子繼宗,就住在店中,同魯城1家剛好成了鄰居。
倪非凡平日沉默寡言,不大喜歡交遊,外表看來,循規蹈矩,是個拘謹之人。
他每日開市以後,同1個夥計照管著店面,直至收市關門,很少離開。
夜間很少外出,日間,除了去辦貨收賬之外,也很少外出。
這人像是胸有成竹似的,你同他說話,他只是嗯嗯啊啊的應著,也不知他是說是還是說非,你很難摸得清他講的是什麼,想的是什麼。
他原本不在海灣市,據說,早先是在上海,上海打仗了,為避兵亂,遷去香港,香港打仗了,又過了1段時日,才又遷了來這裡。
來這裡大約1年光景,日本也就投降了。
他初時只是當個書販子,在街邊擺攤子賣書,那時他只是孤單單1個人,並無家眷。
來這裡不久,才因1個偶然的機會,娶了他現在這老婆孫月娥為妻。
說起這事來,倒也像是1段煙緣。
孫月娥原先是有丈夫的,是個旅居澳大利亞洲雪梨埠的華僑。
海灣市以及這1帶地方的人,習慣稱去南洋為走州府,稱去南洋地方的華僑為州府客。稱去美洲和澳洲為過北洋,過金山,稱去這些地方的華僑為金山客。
美國的聖佛蘭西斯科埠被稱為舊金山,澳洲地方則被稱為新金山。孫月娘的丈夫是去新金山的,雖然在那邊只是當廚子,服侍澳大利亞軍隊中的1位軍官,卻也每年匯回的家用錢,夠孫月規母子2人還有當時尚在世的婆婆用,不愁吃穿。
後來,忽然日本也同英國、美國、法國、澳大利亞、紐西蘭、荷蘭等國打起仗來,澳大利亞原派了兵去防守馬來亞和新加坡,這是他們同日本開戰之前就派去的,孫月娥的丈夫也隨同他服待的那軍官去了。
戰爭1發生,從此就無音信。
日本人很快就占了馬來亞和新加坡,那裡的英國兵和澳大利亞兵,沒有逃得脫的,不是死了,便作了俘虜。
日本占了馬來亞、新加坡之後,有人從那裡回來,據說孫月娥的丈夫已連同他跟的那些澳大利亞兵,都作了日軍的俘虜,還說孫月娥的丈夫已經死了。
孫月娥全家斷了僑匯,又碰上那1年天旱得竹子也開了花,禾穀失收,餓死很多人,華僑眷屬餓死的更多。
孫月娥家裡無田無地,更是艱難,婆婆餓死了。孫月娥帶著幼兒出外逃荒,來至海灣市,尋親不遇,流落街頭。偏偏又遇著個日本鬼子兵捉住她,要施行強暴,孫月娥大聲呼救,驚動了1個過路之人,也幫同大聲呼救,那日本鬼子兵才放了手。
那過路之人,就是那時還只是個擺攤子賣書的書販子倪非凡。孫月娥感倪非凡相數之恩,2人從此相識。
孫月娥正在窮途,無人可依靠,眼見得母子2人勢將餓死了,幸得倪非凡還替她找個小客棧,安頓她住下,還給她母子2人張羅飯食。孫月娥問知倪非凡是個孤身漢,她心想不如跟了這人算。
這樣,她便和倪非凡做了夫妻,連兒子也做了個挽油瓶,當了倪非凡的兒子。
倪非凡這才1下子有妻有子,有了個家。
接著,倪非凡就拿出了些本錢,租了這屋子,雇了個夥計,開了間書店,當了老闆,生意漸漸做大了,有個開基創業的樣子。
倪非凡同魯城雖然是鄰居新相識,見了面點點頭,但只是這點頭之交,並無什麼來往。
孫月娥卻很快就同魯大嫂混熟了,她是個拜神婆,每天早晚出門口上香敬神,魯大嫂也上香敬神,互相攀談起來,不覺地就相熟了。
孫月娥約3十5、6歲,身子單薄,虛虛怯怯的,神情就像是帶著憂鬱,總是覺得缺少了什麼似的,難見得她有過笑容,有過笑聲。
孫月娥講話的聲音小,話講得慢,很少有激動的話語。她非常迷信,以為自己生成苦命,遭逢不幸,都是天註定了的。
孫月娥敬神拜神,不是為了求福,只不過是為了消災。
孫月娥認定是前生做事有差錯,這才致令今生受折磨的。她並不祈禱今後她這家庭如何興旺,她這丈夫兒子如何福祿,她沒有這些奢望。
孫月娥所求者,只是贖她前生的罪孽,望神靈保祐,不要再降太多災難來懲罰她就是了。
相識了魯大嫂,孫月娥也沒把她這種心情多向馬大嫂說。不過,她見魯大嫂也信神,覺得合她心意,每次向魯大嫂談起求神問佛之時,未免也發了1些慨嘆,講過她的1些不幸遭遇,流露出1些淒涼情緒罷了。
這1天,孫月娥向魯大嫂說起,她要去問巫。她說市內筷子巷,有個巫婆,降巫招魂,甚是靈異。孫月娥約定了去,要巫婆為她招前夫的魂來相會,她又怕要是真的她丈夫的魂來了時,她自己1則驚惶,2則悲苦,都會禁持不住。便央求魯大嫂陪同她去,幫她定定心。
魯大嫂同意了陪她去。
孫月娥有過前夫,以及她如何改嫁這後夫這來由,大嫂是已經聽孫月娥約略講過,亦聽街坊上其他的人講過了的。
2人去到巫婆家,那是普通的家屋,屋的裡間,布置了1個神堂。
那巫婆約4十餘歲,穿1套點梅紗衫褲,頭上梳1隻長程,用刨花膠膠得光滑硬淨,插著金僅玉搔頭,戴著玉墜金耳環,手上也戴了副玉鐲子,打扮得支支整整,猶如個鄉間的地主婆,巫婆把2人迎了進裡間去。
那屋裡靠牆擺了張拜桌,桌上擺了個小神龕,神龕里供著個小偶像,模里模糊的,看不出是男是女。這是巫婆家裡專供奉著的王大仙,降巫招魂,要先察告這王大仙。
巫婆先問了孫月娥她前夫是何姓名,去了何方,作何營生,知道過有什麼消息,然後裝模作樣,替孫月娘稟神:「沐恩信女孫月娥,今因夫君雷遠來,前往新金山謀生,久無音信,生死未卜,敢請大仙,代為訪尋。如系生魂,離魂來會,如系死魄,引鬼來見。」
稟過神了,然後降巫。
巫婆轉身去天井邊另1張桌子前面站著。
桌子上放著個米斗,盛滿了米,米上插了1炷點著的線香。巫婆對著這米斗,先是閉目合掌,冥冥地作膜拜狀,然後張開兩手,作顫抖狀,扭動身體,作搖擺狀,嘴裡咯咯作聲,作昏迷狀,然後眯著眼向孫月娥,作認人狀。
這是表示鬼魂已招了來,降了在巫婆身上。
就見巫婆顫著聲,學著男人的粗重音,叫:「我的妻啊!我死得苦啊!」
這是說,孫月娥的丈夫已死了,來者是死鬼,不是生魂。
孫月娥驚怕悽慘,不會回答,只會說:「你······你······」
巫婆又說:「生死有命,我也不怨誰。你撫養我孩兒長大成人,為夫在陰間,也就安心了。」
孫月娥仍未曉得答話。
巫婆又說:「陰陽阻隔,我不能久留無常神來催促,我去也!」
說完,就又復顫抖了1陣,坐下來,伏在桌子上,又1會才作甦醒狀,起了來,降巫完了。
孫月娥還在哭,又過了1會,她才收了淚,同魯大嫂1起離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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