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險些脫口而出的好字,陳慶之再抬起頭,瞳孔驟然一縮。
出現在他面前的,哪有什麼旖旎嬌羞的姑娘,分明是一尊四丈余高的肉身佛陀。
只是這尊佛陀挺著贅余的肚袋,巨頭,高身,雙腿卻是極為纖細。
給人以怪異錯謬的荒誕感。
佛陀的肉身非石非木,取而代之是一團白花花血淋淋的肉堆,密密麻麻的人頭好似癩蛤蟆凸起作嘔的皮囊,嘶吼著,哭喊著,癲笑著。
「憑什麼死的是我……」
「我不甘心,我還沒抱過我那剛出世的孩兒……」
「要是當初帶著她離開多好……」
「哈哈哈,我是先天大宗師,方丈的位置是我的才對……」
匯聚在一處,卻變成恢弘而又嫵媚的誦經聲。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皈……」
那些都是過去活生生站在演武場上的人,有僧侶,也有劍客。
無論生前武功多麼高強,如今卻都虔誠地閉上眼睛擠成一團,如同白蛆一般不斷蠕動著身體。
似乎是察覺到陳慶之的異常,佛陀緩緩地扭過頭,露出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神情,踩著簡單重複的步子,向這邊走來。
「小和尚,你為什麼不皈依我啊……」
千萬人的誦念化作黃鐘大呂,不斷與胸前黃印逸散的暖意作對抗。
陳慶之還在努力抗拒著,身旁的親衛卻已經開始不支。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
不斷有親衛臉上露出虔誠的神色,脫掉青面獠牙的面罩,解開細鱗鐵片的甲冑,嘴裡喃喃向著巨佛走過去。
然後在陣陣壓抑低沉的嘶吼聲中,陷入這座由活人與屍骸組成的肉山,仿佛沉落淤泥一般濺不起半分波瀾。
此時陳慶之的腦海中一團亂麻嗡嗡作響。
咬著牙拔出腰間佩刀,陳慶之抬手即是兩道刀光,化作十字斬向佛陀身上斬去。
刀氣在佛軀上犁出兩道深可見骨的豁口,但很快粘稠翻湧的血漿又將傷口福緣。
然而佛陀只是晃動了一下,接著又狀若無事地深一腳淺一腳,向著陳慶之緩緩走來。
真的有用?
陳慶之眼中精光閃過,頓時運轉起丹田真氣,刀光似不要錢一般,爭先恐後地砍向佛陀右足。
原來是想砍斷佛陀一隻腳,好讓它失去平衡跌倒下來。
碧瑩的幽光縈繞周身,襯得陳慶之宛若東方青帝。
千刀萬剮的疼意,讓佛陀麻木的臉上終於現出怨毒的神情。
「阿褥多羅~三藐~三菩提~」
隨著佛陀磨盤大小的雙手重重合十,血肉撕裂聲絡繹不絕地響起,一隻只沒有皮肉,露出肌腱血管的手掌,從佛陀腿上、背上、臉上甚至肚皮上搖晃著長出來。
佛陀緩緩地攤開掌心,一隻只閉緊的眼眸正艱難睜開,頃刻間仿佛蓮花綻放,一尊千手千眼的駭人血佛就這樣出現在面前。
幽幽刀氣被佛陀的千眼定在半空中,千萬張受難者的嘴裡發出嘲哳的咀嚼聲,宛如在嚼一顆顆香甜的蠶豆,刀光登時消得無影無蹤。
同樣被目光掃過,陳慶之只覺背上驀地擔上一座大山,每一寸肌膚都透著撕裂般的疼痛。
不好,再這樣下去的話,自己恐怕也要成為巨佛的盤中餐。
陳慶之的大腦飛快運轉,努力想要找出破局關鍵。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時,胸前一直在與佛陀拉扯的黃印突然不再發出熱量。
糟糕!
又一陣恍惚,陳慶之只覺得眼前的千手佛陀突然變得和藹,遍地的血漬雜草也漸漸幻作漫天的金雨落花。
嬌羞的少女站在佛像前,巧笑倩兮地向他伸出手。
「小和尚,快跟我念,四皈依,皈依秀姑娘!」
女子的笑靨仿佛耀眼的明珠,映得鄙陋小廟生出暈暈輝光,讓人生不出半點拒絕的意思。
陳慶之宛如被魘住似的,瞳孔失去焦距,一步步向著肉身佛陀靠近。
就在這時,黃印突然從衣縫裡滑落,發出萬千刺眼的毫芒,直直刺入佛陀眉心。
沒有流出一滴鮮血,偏偏肉身佛好似經歷了什麼酷刑,發出即便千刀萬剮加身,也未曾發出的悽厲嘶喊聲。
宛若當頭棒喝,眼前美好頓時鏡子一樣片片裂開。
陳慶之一哆嗦,因為他驚恐地發現自己離那佛陀,只剩下十步不到的距離。
然而佛陀此刻已經無暇顧他,千萬隻眼眸同時落下滲人的血淚,龐大臃腫的身形隱隱也有潰散的跡象。
陳慶之頓時預感到不妙,運起輕功就要向後撤去。
就在這時,耳畔突然響起悽厲的破空聲。
半蝠半獸,面若骨質喙,長著甲殼節肢,四對複眼的怪鳥自天而落,黑色的羽毛血淋漓地長滿了膚表,鳥喙似的口器一直裂開到後腦。
明明一巴掌就能將這怪物拍成肉泥,偏偏龐大肉山表現出如有實質的恐懼。
尖銳的骨喙徑直探入佛陀胸腔,撕咬著,啃食著,大嘴拽著傷口的邊緣用力撕扯,怪異畸形的臟器流出了一地,散發腥臭的氣味。
佛陀絕望地慘叫著,肥碩的手掌胡亂揮舞著,想要將身上趴著的怪物揪走。
然而這一切註定是徒勞,富態的軀殼逐漸變得乾癟,沒過幾息,肉身佛陀就轟的一聲癱倒在地。
渾身是血的異獸從佛陀肚子裡鑽出,嘴裡還叼著一個胎盤似的物什,四對渾濁的複眼死死盯住陳慶之。
陳慶之只覺得這異獸有些眼熟,卻記不起自己究竟何時見過這樣的怪物。
半晌,異獸突然向前爬了兩步,將口中叼著的東西放在地上,又昂首朝陳慶之努了努喙。
它是要把這個胎盤樣子的東西送給自己?
陳慶之一頭霧水,伸出手指指滿是血污的胎盤,又指指自己。
異獸有些暴躁地發出低沉的吼叫聲,低下腦袋,將胎盤又向前抵過來幾步。
隨著血跡從上面滑落,胎盤顯現出晶瑩剔透的特性,隱約好像還能從中看出一輪模糊的身影。
陳慶之小心翼翼地將它從地上拾起。
見到這一幕,異獸喙中發出愉悅的叫聲,還沒等陳慶之反應過來,就如一陣清風消散在空中。
遍地屍骸的定禪寺中,只余他一人還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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