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紋。」
「嗯?」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麼?」我想確認下,是只有我聽到呢,還是它本來就存在,這感覺太詭異了,身體兩側明明就是牆壁,但那呼吸聲似乎就在牆壁裡邊……怎麼可能,牆壁裡面不是石頭麼?能在石頭裡遊走的東西,我活到現在,除了鬼,沒聽過別的東西可以這麼幹。
「聽到了。」偃紋輕鬆的口氣讓我吃驚。
「那你不害怕?」
「那是老祖宗的寶貝,不過只是它的氣,是來探查你的,老爺爺帶你進山就是來見他的。我提了這蝕龍油燈,也就是想告訴它,今天來的是客。」偃紋坐我肩膀上,抱著我腦袋,提這個小油燈,時不時來迴繞一繞,玩得不亦樂乎,嘴裡說出來的話,卻讓我的心驚了又驚……
高福興之前也說過,什麼皋陶,什麼獬豸。還說這獬豸是特麼洪荒神獸。什麼是洪荒?洪荒就是大洪水,一片荒蕪,世上還沒什麼文明的時期,至少我是這麼想的,飲毛茹血,動不動就活人牲祭。喉嚨里有點難受,我吞咽了一下。偃紋說的那個老祖宗的寶貝,我又不傻,當然知道說的就是那個什麼鬼神獸咯。什麼叫只是它的氣?難不成是先遣部隊過來聞聞我的,就跟家裡養的狗似的,雖然有主人領著,但還是得問問客人的味兒……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吧。
會不會一口把我給吞了?高老爺子也說了,這東西吃壞人,丫我雖然不覺得自己十惡不赦,但架不住我體內有個超級惡霸呀。這獬豸雖然是神獸,智商我可不敢說,會不會好賴不分,連我一塊兒給吞了?
有了這番心情,我扛著偃紋向上走的時候,就不再那麼自在了,心揪成一團兒,聽著就在身側徘徊的呼吸聲,身上的汗把衣服塌了個濕透……
「到了。」偃紋一台油燈,指著上面不遠處。
我抬頭一看,在狹窄石階的盡頭,果然有火光。只不過道路太窄,看不太清。不過,總歸是有了目標,也看到了希望。腳下的步伐也輕快了許多。只是,相比起我的輕鬆,偃紋卻截然相反,變得異常的乖巧。
出了狹窄的山路,我才發現,盡頭是個凸出山崖的平台。平台異常的平整,似乎是一整塊天然的石頭,不知道被什麼利器橫削劈去一半,留下了下面的一半。
我抬眼望了一眼高福興,突然發現簡直變了一個人,終於明白剛才他語氣變化的原因了。哪裡還是什麼鄉下老頭,簡直就是春秋時期國之右卿。長袍寬袖,我是不知道哪朝哪代的服裝了,反正看著就不像近代的東西。
台子的正中有個方鼎,那耀眼的火光想必就是從這裡發出的了。
「偃紋,過來。」
隨著高福興的一聲召喚,偃紋抖了一下,然後麻溜的從我肩上跐溜滑下來,奔到了高福興面前。表情有些緊張,我卻不知道為啥。
高福興看了我一眼,說到:「你就在那兒等著。」
我點點頭。想坐下,又覺得不合適,然後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傻愣的立在原地。
沒人理會我,高福興叫偃紋將蝕龍油燈掛到對面的山崖岩壁之上,然後和偃紋一起跪在鼎前的蒲團之上,對著崖壁行三拜九叩大禮。這種大禮,現在很少見了,在我們鄉下,除非誰家發了大喪,還得是本地望族,才會有大把大把的親朋好友來送,那時候才有人行這種大禮。這種禮是有講究的,當年我還小的時候,我爺爺出殯,專門練過,怕錯,不知道跪了多少次。
三拜就是要三起三落,落的時候,先要雙手合十,拱手至額,而後右腿後撤,然後跪下。跪一次,磕仨頭。要做到頭頭碰地,次次有聲。必須得咚咚咚,三聲落下,四周人得聽到。所以,一般九叩之後,人站起來,眉心都帶血。這叫孝順,不帶血的說明心不到,會被人戳脊梁骨的。
看著偃紋這么小小的年紀,高福興雖然是鶴髮童顏,但畢竟也是耄耋之年,這一老一小,為了我做這種事,心裡很不舒服,卻不敢亂動,生怕擾亂了這不知道是啥的儀式。
果然,當偃紋起來之後,額頭上已經見血了,高福興也沒例外。然後高福興開始大聲朗誦,像是在背詩,又自然的像在說話。我文化不多,但也知道高福興說的是本地方言,搞笑的是,我跟他也差不了幾里地,平時方言交流沒有任何問題,但這個時候,我居然一句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這老頭說著說著,竟然還唱了起來。他這一唱,旁邊的偃紋也吹起柳笛給他伴奏。偃紋的柳笛不是葉笛,而是就樹枝的皮做的。在我們那兒也很常見,通常是選柳樹的嫩枝,切一段兒,然後小心的將樹皮環剝下來,一定不能弄破,之後取出芯子不要,留下中空的樹皮,初中的時候,我吹這個很在行,但沒見過這么小的小孩兒吹的這麼好聽。
這一老一小,在山崖的平台之上,大半夜裡,面前是一段山崖和一口燒著旺火的銅鼎,一唱一和,聲聲悅耳。
不一會兒,我發現了有點不同,甚至說有點發毛……不知道什麼時候,四周聚集了很多動物,這平台之外,能站的地方,連同我之前上來的台階山路,都擠滿了這山裡的土著。什麼狍子獾子兔子狸子,上到能飛的我看不清楚的各種鳥,詭異的是,這些個畜生沒有一個吱聲的,就像是一場音樂會的聽眾,專注而安靜。
一炷香的時間,高福興停止吟唱。拜了一拜,然後走到鼎前。偃紋也跟著他過去,不過,這鼎高大,高出偃紋好幾個頭身。高福興看看偃紋,眼神里有些不忍,閉了閉眼,拿出一把小刀,遞給偃紋。
偃紋哆嗦了一下,又堅定的接了過來。猶豫了一下,然後在我的詫異目光中,非常利落的在自己的手背上劃了一道。高福興把他抱起來,將他手背上滴出的血從鼎壁的幾個孔洞裡滴了進去。我這才發現,這鼎上竟然是蟠螭龍紋,偃紋的血便是滴在了這龍紋的口中。
我看到偃紋頭上滲出了汗水,不知道是火烤的還是疼的,忍不住想要大聲阻止,卻被高福興一個眼神瞪了過來,當即發覺身體僵住了,動也動不了,嘴也張不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偃紋的血一滴滴滴到龍嘴裡。然後,高福興伸手從燃燒的銅鼎中抓出一把灰燼,按在了偃紋手背上,偃紋忍不出疼痛,大叫一聲,卻沒有掉眼淚。被高福興輕輕放下之後,另一隻手按著手背,整個人縮在地上,看樣子是疼的受不了了。
高福興沒有去管他,而是拿起刀子,跟偃紋做了一樣的事情,只不過他沒有抹灰,而是舉著滴血的手背,走到我面前,右手蘸著左手的血,開始在我臉上畫差畫差,末了,把左手伸到我嘴邊,就說了一個字兒:「喝!」
我大吃一驚,雖說活蛇血沒少喝,但人血還真沒試兒過……但是高福興那眼神兒,怕是我不喝,剛才拿把刀子就得插我身上。只能眼睛一閉,張口就喝,身體瞬間就能動彈了。只喝了一口,我就受不了了,主要是心理衝擊太大,馬上就要吐出來,高福興順勢一張拍在我胸口,這口人血生生給我咽了下去。
然後高福興丟下一句話:「這血是給你的保命符。」然後才給自己上了灰燼,抱起偃紋。我看到黑暗中跑出幾隻動物,像是幾頭狼,把偃紋給接走了。
這時,高福興才又過來跟我說話,開口前先重重的呼吸了一口氣才道:「以往都要牲祭,可不是三牲,而是人牲。後來,我祖上不想多做殺孽,便跟老祖宗商量,用我偃氏一族繼承人的血來代替,這才有了你今日所見。」
「幹嘛不能直接去了牲祭呢?」我就想不開,這也是你老祖宗的寶貝,值當的這麼對你家?
「牲祭……並非殘忍……而是讓人類對天地有敬畏之心,有了敬畏才能守本分……唉,罷了,這也不是我偃氏單單就能改變的。你去吧……去見見它,剛才的儀式,是祈求明斷是非,凡善者必守,凡惡者必誅。我用偃氏的血給你,就是讓老祖宗明白,我個人對你的態度,其他我幫不了太多。」高福興說完,引我來到鼎後的崖壁前,雙手按在崖壁之上,深吸口氣,猛然按了下去,竟然生生按動了一塊岩壁。
這!雖然看不清楚,但我可沒發現這上面還有縫隙……
高福興將這崖壁按進去之後,我頓時感覺一陣冷風吹了出來,本來聚集在平台之上的鳥獸也紛紛散去。
漸漸的,崖壁上顯出一個洞口,勉強一人高,高福興停下來,嘆道:「果然不再當年了。」然後對我說:「你進去之後是個甬道,兩側有蝕龍燈油照路,另外還有我家歷代先祖的遺骸,莫怕。在不多少年,我也會在裡面了……」這話沒有多少傷感,反倒有一絲解脫。「去吧,我會在這裡等你。」
我看了一眼洞內的黑暗,再看看經過一番折騰略顯疲態的高福興。突然跪下,對他磕了一個頭。
「這是幹嘛!使不得!」高福興連忙扶起我。
「我劉永民是個糙人,沒多少文化,也沒見過多少世面,但知道好歹。不管我今天回不回來,您老人家這份恩德,我記下了!」說罷,我轉頭走進洞裡。想想一路走來,惹事兒的其實是我自己,即便是在寨子裡受難,林子裡受苦我都沒什麼感覺,因為有恨,因為不滿,覺得上天太過不公平,憑什麼我年紀輕輕就遭此劫難,但是見到高福興之後我徹底明白了,我錯了,錯的徹底。所有的事情,其實因我而起,我自己作死,這麼多年來,卻有這麼多人不願意我死,用不同的方法在幫我,夫復何求?
夔牛也好,獬豸也罷,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若我今天不死,改日必有後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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