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站在階下片刻,餘子式還是慢慢抬腿走上了大殿。
韓非一襲青衫頃刻而至。餘子式抬眸看了眼,姚賈正老神在在地在位置上坐著,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嬴政坐在大殿之上,十二道冠旒下他的臉綽約不明。整個大殿籠罩在一種壓抑的氛圍中,眾人紛紛自覺噤聲。
還是嬴政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賈。」
&在。」黑衣高冠的男人離席,從容不迫地走到了大殿中央。
&日的事,你可曾聽說?」嬴政的語氣很是平淡,像是問今日天色如何一樣。
&所耳聞。」聲名冠世的男人低著頭,恭敬裡帶著似有似無的無奈。
&釋一下。」嬴政也不拐彎抹角,「你當真拿著寡人許你的錢財去結交諸侯>
姚賈似乎面有難色,半晌才悶悶說了句,「確有此事。」
朝堂一片輕微的譁然,嬴政微微眯了下眼,「你不要命了?」
&拿著錢財結交諸侯,諸侯如何信我?信我姚賈一介『世監之子,梁之大盜,趙之逐臣』?」姚賈抬頭,迎著嬴政的視線絲毫不畏懼,他朗聲道:「我若是當真存了私心,何必又別了諸侯回陛下身邊?千金傍身,諸侯座上賓,我姚賈憑著這些何求此生不富貴?為何要冒著滅族的風險回大秦?」
義正言辭,字字鏗鏘,似有珠玉墜地聲。
不愧是姚賈。
嬴政斂了漫不經心的神色,頗有深意地低聲道:「此事先按下不提,你當真是『世監之子,梁之大盜,趙之逐臣』?」
&世多艱,盜匪亦有無奈為之者。不錯,我在大梁的確是行過盜竊之事,我父是看守大門的老丈,趙國也的確曾驅逐我姚賈如喪家之犬。然而陛下,若非生逢亂世,書生之輩又何嘗不願當一名皎皎君子?若不是時勢迫人,誰願意淪喪祖輩的名聲去當盜賊?也正是我姚賈見過這麼多拿起屠刀的書生,所以才投入陛下門下,我只望平定這亂世,讓這天下少些為生計所迫的可憐人,多幾個皎皎無暇的君子。」
姚賈掃了眼滿座的大秦朝臣,平靜地接下去說道:「我姚賈的確不是個貴族公子,我也當不了什麼貴族公子,我姚賈就這麼個粗鄙之人,行不了什麼磊落之事。若非巧言令色,我姚賈遊說不了他國諸侯,更活不到今天。
若是大秦要講出身,任用品性無暇之人。我姚賈今天給諸位講兩個人,諸位可還記得商朝卞隨?算的上是高士了吧?當商湯找他商量討伐夏桀之事,卞隨覺得找他商量滅掉一位君主是一種恥辱,於是他投水而死。還有一位高士,夏朝人務光,據說商湯滅了夏桀後想把君位讓給務光,務光不願,便自沉蓼水而死。此二人算的是上當世賢人了吧?一位找他商量國事便自殺了,一位想讓他當國君就自沉了,他們的確是德行無暇,但君主能任用這些人嗎?
於此相反,姜太公被驅逐出朝歌,卻輔佐周文王成就了大業;百里奚是秦穆公用五張羊皮換回來的,秦國卻在他手上強盛壯大。」姚賈說到這兒微微一頓,接著若無其事地接下去,「齊桓公的賢相管仲,他原先也不過是個商人而已。」
殿正上方的嬴政的眼暗了一瞬,十二道冠旒輕輕浮動,他盯著姚賈的視線越發深邃。他淡淡道:「接著說下去。」
&下。」姚賈當庭而跪,攏袖貼額,以頭抵地,「亂世之爭,大秦正當用人之際,應當任人唯才而非任人唯賢,貴族高門之流,雖有高士之名,無咫尺功名者不能賞!」
無需多言,滿朝文武都知道姚賈指的是誰。
韓非一直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不發一言。那些投來的目光均被他無視了。終於,秦王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這才站起來,端著袖子離席走到姚賈身邊,站定。
&卿大人,你一人之非,何及天下君子高士?天下君子何過?不是沒有一個人都會如大人一樣,願意為了斗米去當盜賊匪寇,放過君子吧,這亂世他們原已經活得很苟且了。」韓非抬眸,不卑不亢道,「秦王陛下,敢問君主當何以征服天下?鐵騎?錢財?」
嬴政點點頭,「不錯,鐵騎錢財並用,而後法理治之。」
韓非一字一句道:「鐵騎,錢財,法理,那敢問陛下,人情何堪?」
話音剛落,原先一直置身事外的李斯驀地回頭看向韓非,那眼中的詫異一閃而過,隨即就恢復如常。連帶著一同驚訝的還有餘子式。
這哪裡還是那個韓非,那個天下人的關係都是由利字來維護的韓非?先秦法家最主要的一個特點,就是相信天下人都是自私的,相信這天下父子君臣每一種關係都是由利在維持,也正是因為天下人皆自私,所以只有法來維持秩序。法家蔑視儒家的仁,禮,義,他們唯一的信仰就是利,法是由他們信仰衍生的一種治世工具。
可如今,韓非質問道,人情何堪。
餘子式尚還在詫異,韓非卻已經繼續說下去了,「人生而自私自利,貪鄙之心由是而生。但陛下,這天下絕不是依靠利來維持的,人與人相交只談錢財,國與國之間交相欺詐,即使打下了這天下,這天下也決不可能太平久安。縱橫是欺詐詭術,錢財賄賂更是助長了天下為利的風尚,長此以往,君與臣,臣與臣之間必將只剩下一個利字,陛下將無一人可信可用。
君臣之間失去了信任,臣子之間失去了扶持,最後這大秦朝堂只剩滿朝的算計,誰去治國誰去安天下?陛下,彼時又將置人情於何堪?」
嬴政依舊沒什麼太大的反應,他輕輕敲著桌案,一下又一下。
姚賈看了眼韓非,從容道:「陛下,臣有一言。」
&嬴政淡漠的聲音在朝堂之上響起來。
&三家分晉,田氏代齊後,道義已然缺席天下數百年,即便陛下想要一個道義的天下,首先得先有一個天下吶。自古以來,讒臣毀謗,忠良蒙冤的事太多了。陛下聽取讒言,殺害忠良,才是真正的無可信之臣啊。以道義名義殺害忠義能臣,那誰去替陛下逐鹿天下?陛下,離間君臣之計,我們難道還不熟悉嗎?」
這倒是真的,六國的離間計,全是秦國玩剩下的。這上百年來,也就秦國玩離間玩得爐火純青了。餘子式觀望著事態的風向,竟有種見證歷史的莫名快感。
嬴政沒說話,隔著冠旒,沒人看得清他的眼神,這位大秦君王又是出了名的難以揣測,他不說話,朝野皆靜。
就在這時候,姚賈上前一步,淡漠開口,他的聲音在整個大殿裡環繞迴蕩,明明是平靜卻裹藏著極重的銳氣。他說:
&下,韓非,韓公子也。」
嬴政的敲著桌案的指尖終於微微一頓。
滿朝文武的眼中總算是有了起伏。這一句,太一針見血了。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古往今來,大抵均是如此。
大勢去了。餘子式低低嘆了口氣。
……
餘子式慢慢走出大殿,沿著台階往下走。鄭彬跟在他身後兩三步的距離處,他也沒上前打招呼。
兩人走在筆直的宮道上,四周的人愈發少了。終於,最後只剩下鄭彬與餘子式兩個人還一前一後走著,鄭彬聽見自己那位素來愛湊熱鬧的同僚輕聲嘆道。
&卿姚賈,是個狠角色啊。」
這一股剛烈之氣,姚賈確實是個鐵血的諫臣。一句『韓非,韓公子也」,韓非的大秦前程,怕是到此為止了。餘子式不禁頗為感慨,這大秦朝堂果然藏龍臥虎,姚賈,李斯,蒙恬蒙毅,王翦,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鄭彬不置可否。
和鄭彬分開後,餘子式一個人直接拐去了掖庭。
他忽然想見見胡亥。
推門進去,那孩子正在檐下端端正正地坐著,手裡拿著卷書。那一眼看去,竟是有種年畫的精緻感。那些複雜的朝堂風雲忽然散了些,餘子式覺得胸口的氣順暢了不少。
這孩子還真是一天到晚都在識字。不得不說,在餘子式的心裡,胡亥雖然不是天賦異稟,卻真的是個勤奮型的。勤能補拙這四個字與胡亥而言很是貼切。
&生!」胡亥聽見聲音猛地抬頭,在看見來人的瞬間眼睛雪亮。
餘子式走過去把胡亥手裡的書拿起來掃了兩眼,沒想到不是他以為的詩經,而是從他房間裡拿的《軍政》。他問胡亥,「你喜歡這個?」
胡亥咬了下嘴唇,似乎有些怯懦道,「我拿錯了,拿了以後發現,我看不懂。」胡亥的聲音越發輕了下去,像是怕餘子式責怪似的低下了頭。
&常。」餘子式自言自語道,「畢竟詞彙量和詩經不是一個級別的。」餘子式伸手摸了摸胡亥的腦袋,「沒事,等過幾天你多看些書,這書你自然就看得懂了。」
胡亥點點頭,望著餘子式,眼中又恢復了神采。
餘子式四周看了眼,逼仄的院子,飄散的霉味混著腐味,一天到晚待在這裡頭死讀書,這麼下去可不成。這才什麼時辰啊,正午都沒到,餘子式掂量了一下,腦子裡忽然有了個很冒險的想法。
他低頭看著胡亥,一見到那孩子天真無邪的眼睛,他覺得那想法可以試試。
馬車噔噔噔出了宮門,守城的將士認識餘子式,還衝他輕輕一笑。餘子式也沖他笑了下,把手中的令牌晃了晃,他大搖大擺地駕著馬車出了秦宮。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餘子式輕輕勒了下韁繩,在自家的府邸前停下了。這是在他在宮外的住所,以前都是王平在打理,不過最近倒是多了點人。
掀開帘子,餘子式把那披著黑色斗篷的孩子從馬車上抱下來。
胡亥怔怔地看著大道上人來人往,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熱鬧景象。市井小民的喧鬧聲,寬敞筆直的大道,道旁的參天古樹,忽然他感覺一隻溫暖的手輕輕牽起了他的手,他回頭看去,男人秀氣的臉龐帶著些許自得。
&去吧,這是我家。」男人牽著他的手,一步步走進了那不大不小的府邸。
那是與皇宮全然不同的院落,不夠精緻不夠大氣,胡亥卻像是著了魔一樣仰著頭四處打量,他發現自己移不開視線。餘子式說,這是他的家。
恰好那位青衣的前大韓公主端著盆水走出院落,回眸的那一瞬間,餘子式覺得值了。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不枉他冒著生命危險把人給留下來,這樣貌看著真是養眼極了。餘子式牽著胡亥走過去,那一瞬間竟是有成家立業的奇異感覺。
那女子沒說自己名字,大家都喚她青衣。青衣打量了兩眼胡亥,心裡覺得這孩子似有幾分眼熟。她抬眸問餘子式,「他是?」
&亥,小公子殿下。」餘子式把胡亥的兜帽輕輕摘了下來,對他說道:「殿下,這位是青衣姐姐,你們以前見過吧?」在掖庭里,兩人也住了這麼久,打過照面很正常。
&認識。」胡亥搖了下頭,往餘子式身後躲了躲。
餘子式沒覺得異常,他對著青衣笑道:「小孩怕生。」
青衣看著縮在餘子式背後只露出兩隻圓圓眼睛的胡亥,也笑了笑,「沒事,我去做飯,你們再等會兒就能吃了。」
&別,怎麼能讓你做飯?王平人呢?王平!」
&大哥家裡出了點事,剛出門。」
餘子式覺得依著王平偷懶的性子,這話他呵呵他一臉。眼見著青衣往廚房走,餘子式覺得韓非把人交到自己手上,不是讓人來當女婢的,這麼使喚人家不合適。他喊道:「青衣,還是我來吧,我來做飯。」
青衣回頭看著餘子式,半晌輕輕笑了下,「趙大人,回去吧,我也是自己想做點事。」說完她轉頭往外走。
餘子式瞧著那遠去的蹁躚背影,覺得這姑娘真的很不錯啊。他隨口對胡亥感慨道:「有妻如此,夫復何求啊。殿下你……」
&生,青衣姐姐是你的妻子嗎?」胡亥忽然打斷了餘子式的話,他仰頭看著餘子式,眼中一片澄澈。
&倒不是。」餘子式抱著胡亥在台階上就坐下了。
&你喜歡她嗎?」
&色性也,自然是喜歡的。」
&會娶她嗎?」胡亥仍是一派無邪的樣子,像是在問一個很好奇的問題。
&願意娶,她怕是不願意嫁吶。」餘子式想起青衣看著韓非的眼神,忍不住又是輕輕嘆了口氣。這一對,本該是璧人的。
那聲嘆息落在胡亥的眼中,有著思而不得的惆悵。他沒說話,拽著餘子式袖子的手有些壓抑的顫抖。
青衣再次從路過小院的時候,餘子式不知上哪兒去了,只有胡亥一個人坐在長階上,黑色的巨大兜帽遮去了他大半張臉。不知怎麼的,那孩子的氣質讓青衣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恰好這時,一陣清風拂過小院,掀起那孩子半截兜帽,露出一雙眼。
青衣手中的水盆猛地脫落,水灑了一地。
只是一瞬,風掀起那兜帽的一瞬,青衣卻覺得毛骨悚然。
那孩子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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