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笠很是不解的站在那裡,他不明白為什麼當自己問出了那句話之後,不止被自己拉住的那個人,便是圍在那裡的所有人都轉頭看了過來。
這讓這個小妖很是費解。
他仔細地看著每個人臉上的神色。
但是他覺得他自己也許什麼都看不出來。
直到有人看著他,大概猶豫了很久,才說道:「你找她做什麼?」
狸笠想了想,從懷裡摸出了那封信,把信上的鼠鼠頭標誌給他們看了一下,說道:「她托人給我帶了封信,所以我想來看看她。」
沉默的不止是暮色,也有大河,也有長街,然後才是那些心思複雜的站在那裡的行人們。
於是有人覺得有些東西過於殘忍,與其見了不如不見,所以說她今早便出城去了,不知道去哪裡了。
也有人覺得很多故事當然要有始有終,生老病死愛恨別離,生命總會遇見,所以說她就在這裡。
人們說得七嘴八舌,又在聽到了旁人的答案後異常默契地沉默下來。
狸笠臉上的表情依舊很平靜很淡然,笑著看著那些人們,開口說道:「所以,我是該出城去找,還是,留下來呢?」
只是聲音有些哽咽。
笑著的眼角也有淚點。
於是人們大概也明白了什麼,在沉默里,緩緩讓出了一條路來。
當一個東西用謊言來掩飾,用沉默來修飾。
其實故事的真相便已經很清楚了。
鼠鼠的屍體已經被人們拖了上來,便安靜地躺在河岸護欄邊的雪中,少年的劍也已經被拔了出來。
一地流淌的血跡,像是一朵冬日裡大紅色的鮮艷的花。
鼠鼠便躺在上面,面目模糊,只是睜著雙眼。
那些妖力正在緩緩散去,當妖力散盡的時候,這個故事也許便不會這麼殘忍。
留在雪中的,只是一隻小老鼠而已。
當人們讓開那條路的時候,狸笠便看見了躺在那裡的鼠鼠。
他沒有哭沒有笑。
沒有瘋狂,沒有歇斯底里。
只是站在那裡,緊緊地握著手中的那封信,輕聲地感嘆地說道:「原來你在這裡啊!」
於是一切都像是在等待著小妖的這一句話一般。
當這句話落下的時候,暮色開始完全墜落,夜色傾頹一般倒向人間。
人們帶著感嘆帶著哀傷在那裡抹著眼淚。
狸笠卻依舊安靜地看著,安靜地想著。
你是飛鴻,還是雪泥?
你是千堆雪,還是長街?
也許什麼都不是。
只是一個在狸笠的生命里,寫了兩封信的小妖而已。
從第一封信開始,到第二封信結束。
中間只是漫長也枯燥的等待。
於是故事匆匆結束。
......
鼠鼠的死很快傳遍了南衣城。
人們有時候想過,這個小鼠妖,天天遊蕩在南衣河上,也許某天睡覺了,一不小心就會翻下船去,說不定便會淹死在那裡面。
只是誰也沒有想過,她最後會是死在人間劍宗的手裡。
正在打牌的梅曲明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愣了很久,而後匆匆披了衣裳,在雪夜裡走出門去,走到劍宗門口的渡口處,解著纜繩——因為這場大雪,他已經有許久沒有在河上渡船,繫船的繩子還有竹篙那些東西,都已被凍在木樑和船邊。
所以梅曲明還沒有將那些繩索解開的時候,便看見一臉血跡的胡蘆,拖著劍,在雪地里低著頭走了回來。
梅曲明怔怔地停了下來,看著那個少年身上的血色,於是也相信了那些人們議論的話語。
少年大概也聽見了劍宗渡口邊那個並不平靜的呼吸聲,抬起頭來,看著梅曲明,淚流滿面地叫了一句:「師兄......」
梅曲明鬆開了手裡已經解開的纜繩,快步走到了胡蘆身旁,神色複雜地看著他許久,而後嘆息了一聲,抬手擦了擦少年臉上的血跡。
「你為什麼要殺了她?」
胡蘆低頭看著自己的劍,也看著自己垂著的手,劍上有血,指節上也是,那些血已經滲入了指縫裡,也許以後都擦不乾淨了。
「我不知道。」胡蘆抬起手,擦著淚水,只是喃喃地說著。
「我不知道,師兄。」
「我該怎麼辦?」
胡蘆在劍宗門口鬆開了劍,緊緊地抱住了梅曲明,嚎啕地哭著。
梅曲明嘆息著,一手攬住了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一手緩緩地拍著他的後背。
那些門房裡打牌的師兄們也聽到了哭聲,都跑了出來,站在劍宗門口的檐下,怔怔地看著這裡。
他們自然都聽到了南衣城的故事。
但是都沒有當回事。
在他們心裡,胡蘆還只那個懵懵懂懂的小少年,打牌輸了也不耍賴,老老實實的去剃了個光頭的小少年,怎麼會去把鼠鼠殺了呢?
他們自然不信。
但是看著眼前的這一幕,看著一身鮮血的少年,他們都是沉默了下來。
遠處雪中有不少的人都在看著這邊。
這樣的一件事情,自然需要給南衣城一個交代。
但是在這之前,便是劍宗這些師兄們,也需要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才會導致胡蘆走出了這樣的一步。
於是一眾師兄手忙腳亂地把胡蘆帶回了劍宗之中,而另一位師兄姜葉走了出來,向著南衣城中事情發生的地方而去。
大約這裡的動靜太大。
梅曲明他們回到劍宗的時候,便是叢心都站在了園林小道上,歪著頭看著少年胡蘆。
「發生了什麼?」
胡蘆抱著劍坐在台階上,什麼也沒有說。
梅曲明輕聲說道:「胡蘆把鼠鼠殺了。」
叢心愣了一愣,看向那裡低著頭滿臉血污的少年胡蘆。
叢心雖然很少離開劍宗,但是也是知道南衣河上的那隻小鼠妖的故事,大概便是因為當初陳懷風還沒有沒入人間的時候,曾經與鼠鼠關係還不錯的原因——陳懷風曾經委託過鼠鼠,記下每年的行善收入。
一眾人都是不解的看著少年胡蘆。
一直過了許久,少年的哭聲才緩緩低了下來,張著腿坐在台階上,沉默地看著劍宗里的雪,那些曾經覆滿了白雪的小道,凌亂地散落著許多腳印。
於是少年輕聲的,說了他所知道的,某個夜晚的故事。
那是人間大亂未起的南衣城某個尋常的夜晚。
大澤里霧還沒有散。
劍宗里的師兄們都還在沉迷於打牌。
「懷風師兄殺了從大澤里回來的柳三月。」
「這件事鼠鼠知道的。師兄們一直好奇,為什麼鼠鼠這些日子,一直都要與劍宗作對,也是因為柳三月的死。」
「我以為她不會將那件事情告訴青天道的人。」
胡蘆無比痛苦地說著。
「但是懷風師兄下午的時候告訴我,青天道的人來了,就在嶺南。」
「我大概是瘋了吧。」
胡蘆垂下了頭來,趴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劍宗里一片沉寂。
「柳三月是死在懷風師兄手裡?」
梅曲明有些怔怔地說道。
這件事情他們確實都不曾知道。
便是連這些劍宗師兄們都不知道的事,胡蘆卻知道了。
也許這正是這個悲劇發生的原因。
「懷風師兄今日下午,確實離開了劍宗。但我不知道是因為這件事情,我以為他只是像往常一樣,去人間暮色里轉一轉。」
一直在門房打牌的江河海輕聲說道。
「這樣的話,姜葉師兄那邊,也許確實會有些麻煩。」
一眾師兄沉默地看著坐在台階上的少年胡蘆。
事情至此,他們也明白了為什麼胡蘆會突然做出這樣的一件事情來。
柳三月死在劍宗里的事,可以讓青天道知道,但是不能被世人知道。
青天道自然知道與人間劍宗真正的糾纏下去,只會讓人間南北陷入動盪。
所以哪怕知道了,也不會真的有什麼過激的舉動。
就像當初秦初來在山河觀下小鎮裡打牌一樣。
修行界的事,能夠按在修行界解決,自然是最好的。
但是倘若世人知道了,人間大勢便會逼得青天道不得不站出來,站在明面上與人間劍宗在這件事情上進行對峙。
人間劍宗自然理虧,但是倘若便這樣服軟,天下劍宗與道門之間,又會產生許多間隙。
畢竟當今磨劍崖不出,人間劍宗很大程度上,便代表了劍宗的臉面。
他們也許可以服軟,但是劍宗心中難免會有怨言。
柳三月的死,只能成為一個雙方心知肚明的故事。
而不能昭之於天下,曉之於人間。
陳懷風給劍宗留了一個大難題。
而胡蘆也跟著留了一個——如何向南衣城解釋今日之事。
梅曲明在胡蘆身旁坐了下來,看了胡蘆許久,而後緩緩說道:「你知道鼠鼠是什麼時候將這個消息告訴了青天道的人嗎?」
胡蘆沉默著搖搖頭。
梅曲明皺起了眉頭,但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拍了拍胡蘆的肩膀,看向不遠處的叢心說道:「叢心你先帶他去一池溪里洗一洗吧。」
叢心點了點頭,將胡蘆帶去了一池那邊。
梅曲明皺著眉頭,長久地看著胡蘆離開的背影。
南德曲幾人便在一旁,看著梅曲明說道:「你覺得有問題?」
梅曲明點了點頭,看向南德曲說道:「師兄當初應該也和鼠鼠打過交道的吧。」
南德曲輕聲說道:「是的。」
鼠鼠雖然看起來是個小少女的模樣,但是她是人間小妖,自然活得要久許久。
就像當初她與南島所說的那樣,她已經在南衣河上漂流了二十年。
鼠鼠只是妖族的少女,而不是世人的少女,劍宗的這些師兄們,自然都與那個小鼠妖打過交道。
「倘若她真的想要報復劍宗,也不會從四月等到十一月。」
梅曲明緩緩說道。
「但我們對這個故事知道得太少了。」南德曲輕聲說道。
一旁的曲莎明他們也是一臉茫然。
劍宗園林里的雪積得很厚。
有些故事也被埋得很深。
梅曲明他們往日裡不聽風聲,便看不見那些過往落向人間的葉子,於是只能看著那些雪上的腳印,猜測著很多東西。
「也許要等懷風師兄回來才能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江河海雖然倚在門房邊,但是也沒有了打牌的興致,看著通往一池那邊那條行跡稀疏的小道,「我主要擔心,胡蘆這小子,會因此受到很大的打擊,說到底,這是我們作為師兄的失職。」
相比於梅曲明這些混跡人間的師兄,江河海這個經常在門房打牌的師兄,與胡蘆更熟悉一些。
南德曲聽到這裡,倒是淡定地說道:「人活著總會做許多錯事的。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一輩子都能正確地走對每一步。能夠走出來,才能完成蛻變。」
「只是這樣的蛻變也許過於殘忍。」
一眾師兄都沉默了下來。
「師弟出了事,師兄自然難辭其咎。」梅曲明輕聲說道,「這段時間,大家還是少打點牌吧。」
「嗯。」
......
姜葉背著劍穿過南衣城如血的夜色,走到那一處河岸邊的時候,人們依舊圍在那裡議論紛紛。
鼠鼠的屍體已經不見了,聽說是被一個從嶺南來的小妖帶走了。
妖力散盡之後,只是小小的一隻,自然不用再費什麼勁,那個小妖只是把它捧在手裡,便離開了這裡。
於是河岸邊只剩下了一些在雪中暈染著凍結著的血色。
姜葉伏在了河邊護欄上,向著下方不遠處看去,那裡停著一艘小舟,還有一個打翻了的爐子,被燒焦了的沒有吃的燒雞,酒水早就灑盡了的酒壺,然後便是大片地,從船頭傾灑向河邊冰層的血跡。
而後便是那一處,血污遍地的冰層。
姜葉想著胡蘆拳頭上的血,還有劍上的血,也許已經猜到了這個故事的走向。
胡蘆應該曾經放下過劍。只是最後也許被激怒了,於是舉起了拳頭——那處血污之中,還有一處凹陷的龜裂的地方,應該便是在那裡,那個少年一拳拳地揮著拳頭。
鼠鼠當時說了些什麼?
姜葉也能猜到一些。
他知道柳三月是死在陳懷風的手中。
姜葉背著劍安靜地站在河邊,看著那邊的人們議論著今日之事。
過了許久,大概終於有人注意到了那邊那個背著劍劍宗弟子,於是聲音漸漸地小了下來,看著姜葉,什麼也沒有再說。
姜葉背著劍向著眾人走了過去,停在了河岸邊。低頭看著鼠鼠最後妖力散盡的地方。
這裡也是血污,但是與下面的相比,這裡是寧靜的。
那個遊行在南衣河上的小妖,便在這裡,安安靜靜地散盡了妖力,真正地結束了她的一生。
姜葉沉默地看了很久。
南衣城的人們都沒有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看著自己。
一千道目光自然是有重量的,也是有力量的。
所以姜葉背著劍站在那裡,覺得心頭很是沉重。
倘若人間劍宗是個為所欲為,為非作歹的地方,那麼這樣一個故事,自然可以隨意掩蓋過去。
但是人間劍宗不是。
也許在修行界,他們確實沾了一些邊。
但是在人間不是的。
在人間,在世人眼中,人間劍宗是穩定,是寧和平靜的象徵。
它應該代表著許多遮蔽風雨的正義。
大約是姜葉沉默了太久,終於有人有些不安的問道:「師兄,今日之事?」
滿口謊話的開端,便是從第一個謊言開始的。
姜葉也想告訴世人,今日是因為鼠鼠發了瘋。
但是話到了唇邊,卻也是沒有能夠說出來。
這個曾經經常混跡在南衣城菜市中的師兄,嘴唇蠕動了許久,才終於輕聲說道:「劍宗有些變故,胡蘆他心神不定,也許看錯了一些東西——此事.......劍宗日後會給人間一個交待。」
人們大概依舊相信人間劍宗。
這處劍宗已經在人間,在南衣城存在了一千多年,幾乎橫跨了大半個大道的歷史。
所以當姜葉背著劍,從劍宗走出來,從那個殺了人的少年手中接過了這個故事,給了一些解釋,南衣城的人們並沒有質疑什麼。
只是想想以後南衣河上,便再也沒有那個撐著小舟,笑眯眯地看著來往愁苦的人們說著你看起來有些煩惱的少女小妖時,人們依舊有些嘆惋。
身後的大河裡有些動靜。
人們向著河中看去,那艘被河邊冰層攔住的小船,大概是被夜風吹動了,正在緩緩地向下漂去。
帶著熄滅了的爐子,帶著燒焦了燒雞,帶著頹然滾著的酒壺,帶著艙中沉悶地響著的,依舊沒有花完的許多錢,向著南衣河下游緩緩漂去。
「劍宗有時候確實是會做錯一些事情。」
姜葉的聲音再度在河邊響了起來。
眾人回頭看去,只見這個原本應該安安穩穩的混跡在人間直至再無人記得,就像曾經劍宗那些弟子一樣的姜葉,靜靜地看著那艘隨流而去的小船,眸中似乎有些光芒在閃動。
人們看不大清楚,所以暫且將它叫做某種光芒。
「這件事情,也許確實是劍宗做錯了。」
姜葉的聲音很溫和,也很寧靜。
南衣城的人們靜靜地聽著。
「倘若有一日,你們發現,人間劍宗已經偏離應有之路途。」
姜葉從身後取下了另一柄劍。
他一直都帶著兩柄劍。
一柄是自己的青菜劍。
一柄是懷民的不眠劍。
那柄不眠劍被取了下來,拔出鞘來,插在了河岸邊,插在鼠鼠死去的地方。
在那陣清脆的劍鳴聲中,姜葉向著人間走去。
「人間可以向我們拔劍。」
滿河寂靜。
劍上不眠二字在夜色里閃爍著光芒。
今夜人間也許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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