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劍庭 卷一尾聲

    華堂之上,紅燭夜明,如不夜天。

    絲竹奏響,鼓樂齊鳴,伴著悠響綿長的弦樂聲,十二名嬌美舞姬翩然起舞,腰肢曼妙,身段玲瓏,裙裾翻滾間一如十二隻翩翩飛舞的彩蝶,滿眼儘是活色生香,但在眾人眼中,這般嬌顏麗質的舞姬不過是陪襯,正如眾星捧月一般將一艷若牡丹的絕世美人圍在中央。

    當中女子亦當真如明月懸空一般,令周圍舞姬失了顏色,但見身著她身著一襲鏤空金絲絳紅宮裝,足踩緞面紗錦百花鞋,一頭烏亮秀髮梳成飛月髻,斜插一隻亮晃晃的銀鳳銜珠簪,雖只是輕施粉黛,但她娟秀的瓜子臉上,燦若寶石的星眸配上白裡透紅的肌膚,無不散發出一種傾國傾城的驚艷。

    女子長袖曼舞間,盡顯妖嬈身姿,眼波流轉似含情脈脈,粉唇輕抿掛著慵懶魅惑的微笑,卻又從身子骨中散發出一種凜不可犯的高貴端莊,令人生不起半點褻瀆之心,形成一種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獨特氣質。

    此時,樂曲由悠揚轉為高亢,華音昂揚間女子伸展玉臂,挪移蓮步,踩踏節拍旋舞著身子,紅色裙裾鼓盪著香風飄揚而起,如一朵牡丹慢慢綻放而起,彰顯著生命的熱烈與濃艷。弦至高處戛然而止,只留餘音繞樑不止,那美妙動人的身姿卻印在每一個人心頭

    「好!」沉默之後,一聲擊節讚嘆,喚醒如痴如醉眾人,發聲者正是此地主人,「久聞姬香主舞技冠絕天下,胡某日夜期盼,早想一睹,今日見了,卻覺後悔,只恐過了今日,天下其他翩翩曼舞,都不值得入眼了。」

    主人貌若青年,相貌雖是周正,面色卻晦暗,帶有幾分酒色過度的樣子,更奇的是他生得兩道如霜侵雪染般的白眉,又多添了幾分衰頹。廳堂兩側各擺一個鎏金流雲紋銅爐,爐中炭火燒的通紅,故雖是寒冬,廳堂之內卻暖如春日,輕紗曼羅的舞姬鼻尖都有汗珠滲出,而這位公子卻依然畏寒一般將一身裘衣包裹的嚴實。

    「二公子取笑了,瑤玉不過粗通舞曲而已,還遠稱不上大家,更遑論冠絕天下,遠的不說,便說你們家七姑娘,亦是以琴曲歌舞聞名,與她相比,瑤玉不過是螢燭之光。還好七姑娘今日不在,不然我可是萬萬不敢在她面前獻醜。」女子輕施一禮,柔聲答道,聲音柔而不膩,如歌一般悅耳動人。

    那公子卻是苦笑:「姬香主過謙了,我家那七妹名頭。。。雖盛。卻也不是以歌舞聞名,一幫無聊之人色授魂與之下,送她幾頂高帽戴罷了,她若信以為真,那才是貽笑大方。」

    「呵,二公子這麼抬舉,豈不是在怪罪瑤玉,若瑤玉真累得二公子從今以後無心其他歌舞,那豈不是脂粉堆里少了個將帥,輕羅帳中少了個英豪?」女子紅袖掩去嘴邊笑意,眼神如嗔似怨,雖然不過是調笑之語,但落在他人眼中卻顯得楚楚可憐,真似她不堪這無端之罪一樣。

    「既然如此,我給香主出個主意。」公子一掃十二位伴舞的女子道:「我這幾位丫頭平時讓我慣壞了,整日只知道偷閒耍懶,歌舞之技卻是平常,難得她們有此機緣,不若香主再多帶她們舞上幾曲,但凡她們能學到香主萬分之一,也夠我聊解下半生寂寞了。」

    女子吃吃嬌笑道:「說來說去,二公子還是不解瑤玉辛苦,要再騙瑤玉為你獻舞,罷了罷了,難得公子賞識,今日瑤玉便算累斷了雙腿,也要舞到公子盡興。

    樂師聞言,隨即再奏新樂,女子正待起舞,此時一聲悲呼從廳外傳來,打亂了樂曲節奏。

    「二公子,不好了,二老爺和三公子。。他們。。。。他們全都戰死在蜀中了。」伴隨悲呼,一個老僕亦踉蹌沖入廳堂,跪倒在地。

    一語既出,廳堂內舞女僕從無不動容,一時譁然,甚至有當場泣淚之人,惟獨那公子和姬瑤玉面色如常,如若未聞。

    公子皺眉輕責道:「李管家,你在我青丘胡家也有五十年了,怎麼做事還是這麼沒分沒寸的,驚擾了我的貴客!」

    李管事睜大渾濁老眼,儘是難以置信的神情,但尊卑有別,他也不敢頂撞,囁嚅著說道:「可是。。這等大事。。。」

    胡二公子卻完全不理會他,舉杯向白衣女子致意道:「姬香主,下人不懂事,讓香主見笑了,胡某自罰此杯,還望香主繼續。」

    姬瑤玉略一點頭,又轉身對正垂淚的伴舞女子們道:「舞者心之境也,諸位姐妹若無心情,可先退下,此舞我一人亦可。」

    公子亦道:「既然如此,那樂師也可省下了,我一人為香主伴奏。」

    說罷,公子提起一壇酒,在案上並齊排開四個碗,公子拍開酒罈的泥封,酒香四溢間,將酒漿深淺不一的倒入四個碗中,接著舉箸敲擊,竹筷翻飛,落在四碗一壇上,竟奏出宮商角徵羽五音,樂音清越飛揚,若鐘鼓齊鳴。

    女子也倏地將裙裾束在腰間,露出修長的美腿,隨之起舞。眉宇間媚色一掃,柳眉鋒銳了一般現出勃勃英氣,丈長水袖竟被她使得如鞭如劍,剛柔並濟,結成了一個錦簇的花團。

    姬瑤玉輕啟朱唇,開口唱到:「乘騏驥兮攜玉漿,游四海兮求靈凰。輔君王兮定八荒,攬美人兮臨江。。。」她嗓音若碎珠濺玉,無可挑剔,自生一派豪情。

    忽的公子曲風一轉,轉作婉轉傷懷,竹箸落處若雨打青階,說不盡的淒切。姬瑤玉水袖也轉為凝重深遠,暗藏綿綿幽思,水袖凝成的錦繡花團似經不住雨打霜侵,口中低吟道:「秋風起兮凋群香,志未酬兮淪亡。恨日月兮不予時光,吊故人兮天一方。」那清幽婉轉的聲線,於空靈之中,卻又透出一種淡淡的哀傷意味,連跪倒在地的李管事,也為之所迷,痴痴看著白衣女子起舞,不覺間竟是老淚縱橫。

    一曲終了,餘音繞樑,姬瑤玉款款收身,輕行一禮,胡二公子閉目回味再三後,才嘆息道:「方才胡某所言,見了姬香主一舞,怕會後悔,容胡某將此句收回,能觀香主一舞,胡某今生無悔,只此一舞,便該連飲三大白。」說罷舉碗豪飲,將案上三碗酒一飲而盡。

    姬瑤玉欠身道:「歌舞之事,不過娛人小道,不值一提。公子應還有要事,瑤玉便不打擾了。」盈盈一禮後,翩然離去。

    胡二公子端起第四碗酒,卻不飲下,而是在掌中把玩,晃蕩的酒水宛若深潭,映照白眉公子平靜面容,但見他幽幽說道:「聲色美人,伐性之斧,最是消磨英雄骨。若是能樂此一生,便是做個無骨之人又有何不可?」

    「可惜了!」胡二公子起身,將滿杯瓊漿傾倒於地,似是在遙祭遠方亡魂,又似在祭奠回不去的荒唐歲月。

    「李管事。」公子一聲輕喚,李管事抬頭望去,眼前之人長身玉立,姿態威儀。兩道白眉也不再是衰退意味,而似是沉澱了無盡歲月的智慧。


    「替我通報,青丘胡家新任第二十二代家主胡離,求見北龍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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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語道「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天府之國遠離政治中心,又百年未有兵禍之險,好山好水,佳人如雲,整個蜀郡如碧潭鏡湖一般,平靜的無波,確實是消磨時光,立命養身的好地方,但半月前,卻有一顆不大不小的石頭丟入了這平靜湖中,激起一絲波瀾,至今仍泛著漣漪。

    半月之前,蜀中司戶楊玄琰因些牽扯不清的小事下獄,但不想那楊玄琰身虛體弱,在牢裡呆了一夜,未及受審,便一命嗚呼了,只留得一身未及洗清污名和一門弱質孤女。

    楊玄琰雖不過是地方小吏,但卻是出自弘農楊氏,祖父楊汪更是前朝上柱國。想那弘農楊氏自兩漢以來,便是「四世三公」,累代名門。連前朝皇帝也都曾攀附弘農楊氏的血脈,卻不想朝代替更,王霸迭移,前朝的「天子親族」,如今卻身死獄中,成為升斗小民口中的談資,如何不讓人唏噓。

    若這件事之事小風波的話,還有一事,算得上是足以掀起大風浪,但此事,凡夫俗子們卻無從得知。

    也是半月前,北龍天座下頭號智囊,妖世三尊之一的碧眼邪狐胡不歸親身潛入蜀中,意欲煽動蜀地妖族,締結妖盟,共同對付孔雀公子公子翎,但不料蜀地妖族皆是心向公子翎,雖迫於胡不歸邪威,卻只是假意應允,最終在新任妖盟盟主古胖子的領導下反戈一擊,成功誘出碧眼邪狐胡不歸,公子翎更是現身當場,格殺邪狐。

    如果再將此事的後續考慮進入的話。胡不歸是北龍天的股肱之臣,若是北龍天因此再興兵戈,這北地狂龍與西錦孔雀兩大絕世妖王的碰撞,掀起的可就是足以顛覆整個江湖的巨浪狂濤,暗處不知道有多少眼睛,關注著這場即來的風暴。

    而真正掀起風暴的那兩人,卻在無人在意的情況下悄然離去。

    「師傅,你真的是物盛當殺賀孤窮?」官道上,一老道悠哉悠哉騎驢而行,一少年緊隨其後,亦步亦趨,卻不見絲毫氣喘,仍有空探問。

    「你這小子煩不煩,先前非要把這名號往我身上扣,現在我認了,你又要懷疑?」驢上的自然是清苦,此時不滿的回道。

    「不是啊,你要真是賀孤窮那般高人,就算不能御劍飛空帶我一程,替我背個包裹總費不了你多少力氣吧,哪有你騎著驢喝酒,我倆腿緊奔還得背包裹的道理?」

    清苦悠閒道:「莫埋怨,我是為你好,你馬上就要去凌霄劍道了,那裡的弟子可是從小就苦練,不打磨下筋骨,豈不被他們比下去了?」

    應飛揚不屑道:「苦練苦練,練劍若練出了一個苦字,那再怎麼練也是徒勞。」

    自胡不歸身亡已過半月,謝靈煙三人傷愈之後,便提前回凌霄劍道打點,而應飛揚在師命難為之下,踏上了前往凌霄劍道的路途。

    嘴上說得不屑,但對凌霄劍道這種學劍盛地,應飛揚確有幾分嚮往,只是全無心理準備下,便急匆匆離開故土,心中難免有些離愁別緒。

    正傷懷時,官道上車馬轔轔,駛出一行車隊,卻是人人披縞帶素,意氣低沉,馬蹄得得踏碎一地淒涼。

    「嗯,是楊家的車隊?」應飛揚在車隊中看出了幾個眼熟的面孔,心下一動,環掃車隊,想要搜尋那抹見之難忘的倩影。

    清苦沒在意應飛揚舉動,但聽聞了楊家衰敗之事,不禁心生感慨道:「昔時豪氣風光,今時落魄淒涼,不過半月,就換了副光景,世事無常,真是惹人慨嘆啊。」

    一轉頭,卻見應飛揚眼光爍爍在車隊中游移,不禁氣結,拍了他腦袋道:「看什麼看?走了!」

    車外之人往車內看,車內之人亦在觀視車外。兩道悅耳卻略顯低沉的女聲正在交談。

    柔媚成熟的女聲哼道:「不過兩個道人,有什麼好看的?」

    清悅稚嫩女聲道:「八姐,那兩人,是先前來過家中除妖的仙長。」

    「哼,什麼仙長,說什麼捉鬼降妖,可父親還不是。。。還不是去了,呸,不過是些裝神弄鬼的騙子罷了!」

    「可是父親故去,與他們無關啊。」

    「好了,你呀,總是這麼天真,如今父親故去,我們舉家北遷投靠三叔,到了洛陽三叔家,你可要長點心眼,三叔人雖親善,但我們終究是寄人籬下,可不比在自家中,說話做事總要講個分寸,對人也要留幾分心眼。」

    「唉,自家麼?我們哪還有家,能得歇身便算家吧。」稍顯年輕稚嫩女聲輕嘆一聲,竟帶有超乎年齡的滄桑之感。

    「你知道便好,也省卻八姐操心,天冷風大,還是把窗簾放下吧————玉環小妹」

    厚重窗簾放下,擋住了那如秋水凝波的眸子,車隊漸行漸遠,走向了北方的山口。

    遠方群山蜿蜒,若巨龍盤身,張開巨口吞噬少女未知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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