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星辰』隕落,腳下震動不休。
眾星宮搖搖欲墜。
然而站在這眾星殿前廣場上的兩個人,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
小司徒還想呼喚蘇陌離開,可似乎是得了蘇陌的傳音,最終只能咬咬牙,先行離開。
眾星殿前,除了蘇陌和這陣師之外,已經再無活人。
至此,陣師方才緩緩開口:
「我族並非上承天命之人,卻偏生具備擺弄氣運之能。
「歸墟一族……
「從未想過要引萬物歸墟。
「只不過,是想要苟且偷安罷了。
「昔年有南海武神,自我族得天地四極萬碑大陣,用以鎮壓黑龍古國的氣運。
「祖宗留言曾說,雖然不願,可念在天下蒼生苦黑龍久矣,終究不能置身事外,這才傳授南海武神陣法之道。
「此後天下雖不受黑龍塗炭。
「可南海武神那人人如龍的大願,也終究未曾得嘗。
「武功高強,高高在上,欺壓一方,乃是尋常。
「這天底下,有人成了龍,可有人終究是要在這龍口之下,戰戰兢兢的活著。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古來皆如是。
「南海武神傳授武功於天下,本是為了反抗黑龍壓迫。
「可那些學了武功的人,卻又跟昔年黑龍有何區別?
「至此,祖宗有訓斥傳下。
「我歸墟一族,不得出山,不可行亂於人間,不可再去沾染那天地大運。」
他口中言說至此,眸子裡卻隱隱有些空洞。
似乎不是在說給蘇陌聽的。
只是想要說說話:
「卻沒想到,天地四極萬碑大陣這件事情,終究是漏了我族痕跡。
「玄帝野心昭著,妄想長生不死,更想建立一個萬萬年長久的不死王朝。
「想要做到這一點,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需得有藥師為其煉丹,有巧手匠人為其打造機關。
「還得有陣師幫助他凝聚天地四方氣運,隨丹用下。
「至此,國運與自身相伴。
「自身不死,國運不衰,綿延萬萬年,指日可待。
「我族礙於祖宗遺訓,自然是不願出山。
「而且,大玄雖然一統天下,也不如黑龍古國那般禍亂蒼生。
「可終究也只是一個霸道的欺凌者。
「得天下數百年間,江湖紛爭殺戮不斷。
「若是讓其綿延萬萬年,這天下蒼生可有活路?
「玄帝一怒,血流漂櫓。
「我族自上至下,連老帶少,足足有三千餘眾。
「幾乎被斬盡殺絕!!」
明明是刻骨銘心的仇恨,可此時他說起來卻並無半點義憤填膺之感。
言說之下,好像是在說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此恨,天長地久,綿綿無盡。
「我族倖存之人,不足三者。
「我正是其中之一。
「卻也在顛沛之中,與他二人離散。
「嘗盡人間苦楚,體會萬般紅塵,終究是放不下心頭的這一口氣。
「索性尋神醫改面,自此改名換姓,入皇城,歸於帝座之下,甘效犬馬。
「我為他設兩陣。
「一者為升龍陣,也是這天時斗轉大陣。
「二者……正是斬龍陣!」
「原來斬龍陣是出自於你手?」
蘇陌至此恍然,而一旦知道斬龍陣是出自於這陣師之手,那為什麼東門庸會對此地如此了解,也就有了答案。
陣師並未被蘇陌的話吸引,沒有回答,也未曾多做解釋。
只是說道:
「不死丹煉成在即,以人命成丹,得人命萬年。
「可謂順理成章。
「我卻知道,他服丹之日,便是身死之時。
「屆時,我縱然被玄賊所斬,也對得起列祖列宗。
「卻不想,滿朝文武所言極是。
「丹成必有天禍。
「我族可引氣運,卻不懂天命。
「反倒是落了下乘,還不如這滿朝文武看的透徹。
「丹爐之中出了亂子,好似一聲轟鳴,丹毒宣洩而出,所過之處,血肉異位,慘不忍睹。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活下來的。
「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活下來了。
「當我醒來時,大玄武庫大門緊閉,我出不去。
「走遍大玄武庫,除了那些正從屍身之上不斷自行剝離的血肉之外,並無他物。
「我尋尋覓覓,初時尚且能夠保持理智。
「逐漸就被飢餓所苦,這才知道,什麼叫千古艱難惟一死……
「真的,到了那個時候是不想死的。
「不想死,就得吃,可這大玄武庫之處,除了那到處攀爬,好似擁有神智的血肉之外,又有何物能吃?
「無物可吃,那便吃血肉就是。
「第一口,腥臭難言,第二口乾嘔連連,第三口勉強下咽。
「再吃,竟覺甘甜。
「一時如飲瓊漿,只覺美不勝收。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武庫之內不知年,待等我知道外界歲月之時,竟然已經過去了三百年。」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看了看眼前的蘇陌:
「你說的沒錯,那個人就是東門庸。
「是我歸墟血脈,學得我歸墟秘術,乃是當代唯一傳人。
「比我更強的是,他不僅僅陣法有成,更知天命。
「昔年大仇報了一半,大玄雖然亡了,可血脈還在。
「還有人還想要爭奪這天地大運。
「既如此,那就以大玄武庫為彀,引驚龍會御前道入內。
「再以你這天賦氣運之人做祭,取氣運,給想取之人,且看其如何爭奪。
「我族雖然從未想過要引萬物歸墟。
「可如今看來,不管歷時多久,不管這天下經歷了什麼……
「人們總是在走曾經走過的路,在犯曾經犯下的錯。
「與其悲劇不斷重演,還不如便讓這天下自此湮滅。」
他的話說到這裡的時候,停了下來,忽然咧嘴一笑:
「你……可會阻我?」
「會。」
蘇陌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麼,但是聽上去好像很危險。」
「活了幾百年的人,心裡總是會藏一些陰暗的東西。」
陣師輕輕吐出了一口氣:
「如果你想阻止我,那殺了我就是。」
「好!」
蘇陌也是乾脆。
話音落下,寂滅神劍已經出手。
陣師伸展雙臂,靜待此劍。
就見得劍光一分,剎那間陣師的咽喉之上已經多了一道血線。
鮮血淋漓滾落,他低頭一瞅,就聽得咕嚕一聲,腦袋就從這脖子上掉了下去。
口中卻是發出一聲驚嘆:
「好快的劍。」
他手捧頭顱,轉過身來,看向蘇陌。
四目相對之下,蘇陌的眸子微微變化:
「這不是乾坤真解……」
「那是什麼?」
陣師雙手捧著自己的腦袋,腦袋上的嘴巴一開一合的詢問。
蘇陌伸手一指第一驚的屍身:
「你自己看。」
第一驚被蘇陌一劍貫穿,本來是死屍倒地。
然而聽到蘇陌這話之後,他竟然猛地睜開雙眼,翻身而起,便要狂奔而去。
「原來如此。」
陣師接連點頭:
「果然巧妙非常。」
話說至此,他那被斬掉了頭顱的脖頸之中,竟然長出了一道道紅絲。
紅絲如線,攀爬周身,扯碎了他的衣服,在背後盤踞。
於一處處所在隆起,好似尖塔,又似陣眼。
勾起圖案,更是玄之又玄。
隨著血花一閃,他背後陣法頓時散發出妖異到了極致的光芒。
正自狂奔而出的第一驚,忽然好似是被什麼人給抓住了後脖頸一般。
整個人僵在了半空之中。
最後不由自主的朝著陣師飛去。
被陣師一把拿在了手中,攥住了咽喉。
第一驚頭顱之上的傷口,正在飛快癒合,兩掌運起滔天大力,紫色罡風倏然而動,狠狠擊出。
然而這足以開山裂石的兩掌,打在陣師的身上,卻如中敗革。
只有空空的聲音響起,卻無法造成半點傷害。
陣師用單手托著的腦袋,此時一笑,另外一隻手將第一驚高高舉起。
下一刻,他的上半身驟然以胸前一線為界,倏然裂開兩邊,好似一張血盆大口!
蘇陌冷眼旁觀至此,就發現,這人胸腹之中根本就沒有五臟,也不見血管脈絡。
唯獨有一塊塊血肉於當中蠕動不休。
他……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個人了。
他以血肉為食,得長生不死。
血肉也是以他為溫床,得自保之力。
彼此寄生。
雖然是長生不死,卻也成了一個怪物。
下一刻,就聽得第一驚慘叫一聲,整個人就被吞入了陣師胸腹之中。
道道血線勾勒纏繞,第一驚用盡周身所有內力反抗,可仍舊不起絲毫效果。
硬是被生吞活剝,再無半點氣息。
可此時,陣師似乎還沒吃飽。
有血線翻滾,又將那龍行雲的屍身取來。
論及心眼,龍行雲比第一驚還是差了些。
第一驚被蘇陌一劍斬殺,借從東門庸那得到的乾坤真解,從而假死脫身。
龍行雲卻是真的死了……
如今被陣師拽來,半點反抗之力都沒有,就被直接吞進了胸腹之中。
與此同時,蘇陌還能夠聽到簌簌之聲從四方傳來。
就見到那些原本於大玄武庫各處攀附滋生的血肉,不知道是否是得到了某種召喚一般。
全都朝著這陣師湧來。
陣師手持頭顱,眸光之中帶著悲憫之色:
「黑龍古國為練神功,熬練人命。
「大玄王朝為不死丹,屠戮天下。
「氣運獨鍾之君王,似乎每每想要的,都是這屍山血海荼毒蒼生。
「既如此,我身為歸墟一族,何不領萬物歸墟,免得眾生再於這苦海沉浮。
「這或許便是我有今日的原因所在!」
隨著他話音起處,一塊塊血肉覆蓋在了他的身上。
形成了長長的軀體,這軀體如龍,組成身軀之後,又延伸出了龍爪龍尾。
背後血光流轉,以那血絲凝結大陣,則是越發的恢弘,形成一幕血色陣圖,遙遙漂浮在其背後。
道道血氣從中轉出,凝於周身。
一道道龍吟之聲自四方匯聚,灌入那陣法之中,讓他的身軀越發的凝實。
隱隱有一種天威莫測之感。
蘇陌單手持,抬頭仰望,表情古怪,口中喃喃自語:
「這一點都不武俠……」
眼前這位已經全然不是人類模樣,放眼江湖,也是獨一份的。
一時雖有凝重,卻也禁不住一笑。
非要說的話,今日蘇陌的心情其實是很輕鬆的。
驚龍會,御前道,便是兩座山。
雲深不知處一役,雖然看似搬走了這驚龍會,可是當中種種痕跡,都讓蘇陌感覺,這驚龍會還在。
好似跗骨之蛆,怎麼都難以甩脫。
尤其是當知道了東門庸還在騙他知道,他就徹底明白,驚龍會這座大山,從未被搬走。
可是,他們雖然沒有被搬走,卻也不會出現在蘇陌的眼前。
為了抹去一切的後顧之憂,這才有了大玄武庫一行。
如今第一驚身死道消,跟龍行雲一起,生未同衾死同穴……肚?
總歸來講,所有的一切威脅都已經煙消雲散。
如今打完了這最後的大boss,正可以領著小司徒回家跟楊小雲還有魏紫衣團圓。
可謂是皆大歡喜!
這份心情,讓他感覺整個人都輕鬆了許多。
微笑之間,他探手一招,滾落在地上的劍匣驟然飛來,被他拿在手上,隨手將寂滅神劍歸入劍匣之中。
繼而哈的一聲,活動了一下雙臂,輕輕扭動了一下腦袋: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你。
「黑龍古國做的不是人事。
「玄帝乾的那些事情,也不用多說。
「反正都不是什麼好人。
「不過,這跟氣運有什麼關係?
「非要說的話,算是氣運眼瞎?
「而且,哪怕事事不如意,這天下眾生也仍舊艱難求存。
「盼著日子一天一天過的更好。
「遠的不說,就說我吧。
「今日之後,這日子是越來越有盼頭了。
「哪有你這般張嘴就要將萬物歸墟,帶著大家一起去死的?
「今日蘇某心情不錯,你好不容易將自己搞得這般巨大,想來是抗揍的……
「不如看看,你又能夠接下蘇某幾下拳腳?」
「狂妄。」
陣師輕輕搖頭,他如今體型巨大,已經遠在這眾星宮建築之上。
並且隨著時間推移這些仿佛得到召喚而來的血肉,也盡數攀附其上。
讓他的身形越發高大,而且,不知道是否是因為有這陣師背後陣法加持,導致他的身形與神龍一般無二。
就好似當真是一條不見皮膚鱗片的神龍,於這當前盤踞。
隨著這『狂妄』兩字出口,龍首驟然揚起,緊跟著龍爪倏然落下。
速度之快,力道之強,全然不吝於第一驚或者是龍行雲全力出手打出的絕招。
蘇陌立在當場,抬頭仰望,勁風落下,衣袂飄飛。
不見他有所動作,只聽得一陣仿佛亘古永存的鐘聲響起。
一口金鐘已經浮現。
轟然一聲巨響之中,以蘇陌為核心,一道道裂痕驟然出現在了這眾星宮殿前廣場之上。
裂痕遍走八方,咔嚓咔嚓的劇烈聲響綿延不斷。
本就搖搖欲墜的眾星宮至此終於開始坍塌,朝著那無盡的黑暗墜落。
卻聽得嗖嗖嗖接連不斷的聲音從那陣師龍形身軀之上飛射而出,那赫然是一道道血線,分別釘在了四面八方的牆壁之上。
將他這龐大身形牢牢地停留在了半空之中。
反觀蘇陌,負手而立,人在當天,腳下儘是虛無,嘴角卻是掛起了一絲笑意:
「你雖然有個龍的模樣,可是這手段,卻好像是皇城門前,守門的那隻大蜘蛛……」
陣師在無言語,卻不知道是他不想開口,還是已經開不得口。
就聽到一聲龍吟響徹,血光之中,一條無皮神龍,倏然沖向蘇陌。
龍尾一掃,道道混沌真氣裹挾其間。
他竟然是竊奪了龍行雲的破沌訣。
蘇陌不為所動,人在半空之中,兩手一陰一陽,凝聚一紫一白。
玄冰烈火掌!
他本身內力就已經可以說是驚天動地。
又得紫陽祖師三百年傳承內力。
此時施展這玄冰烈火掌,掌風引動,掀起陣陣轟鳴炸裂。
陣師凝聚這神龍,固然有驚天之能,還有破沌訣的內力在身,一時之間也難以爭得上風。
不等這龍形軀體靠近,便已經紛紛燃燒而起,片片凍結當場。
燃燒的血肉不住於軀體之上蠕動,發出陣陣異香,竟然引得血肉不住再生。
蘇陌眼見於此,也是有些愕然。
然而手下卻是不停,兩掌牽動之間,整個地下空間,頓時一半是火,一半是冰,兩者匯聚,剎那間發出驚天雷鳴。
鮮血和異香頓時漫天飄灑。
這無皮的血龍則是禁不住的仰天痛呼。
驟然浮空而起,道道血線釘死在了天穹之上,整個轟然撞了過去。
就聽得轟的一聲巨響。
這天穹竟然被其撞碎。
這一幕不僅僅蘇陌愕然,縱然是這神龍軀體之中的陣師,似乎也是意想不到。
下一刻,他身形遊動,沿著這撞出來的缺口,一路狂奔。
蘇陌站在虛空之中,抬頭凝望,卻是呆了:
「一邊說我狂妄,一邊向外逃竄,這是什麼道理?」
當即腳下一點,凌空墊步,一路追擊。
那陣師卻似乎不想跟蘇陌糾纏。
一路破開泥土,竟然硬生生從這大玄武庫之中,破土而出。
外界紫意瀰漫,空氣之中到處都是泄露的丹毒。
就見得一條血龍沖天而起,盤踞半空之上。
頭頂上是陰雲滾滾,雷電交鳴,血龍龍口一張,四方紫意便好似滾滾浪濤奔流入海。
皇宮之內,從那大玄武庫之中,死裡逃生的眾人,此時也堪堪得見天日。
卻沒想到一抬頭,卻是駭了個瞠目結舌。
幾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這是個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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