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與齡今年不過十三歲,眉眼間尚余稚氣,年長的夫人們看過去,見她年少,都只是笑一笑,並不評價。
唯有作為好友的淑儀小聲道:「咱們的詩詞即便刊刻出來,不管是被選家征了去,還是放進書局裡,都是斷不能與文人並列的,只能被擺在僧道詩詞之後,和娼妓所作歸在一處。」
「如此一來,難免失德失福,不過是平白叫人笑話,作得不好,還要遭那些男子們研判挑剔何苦來哉?」
「我才不管這些,徽州一帶的女子這幾年來多有刊刻詩詞者,我讀來許多,覺得甚好!」錢與齡「不懷好意」地笑:「到時我要做個詩集,不單是我的,還有你的,還有貞儀的——」
說著,又伸手去抓另一名好友:「還有你!」
笑道:「都給你們一同刊上去!」
淑儀臉色漲紅,嗔笑拍開錢與齡的手:「去,我可不與你渾鬧!」
另一個女孩子也有些臉紅,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晶亮,又立刻被壓下去,忙附和淑儀的話:「就是就是,你切莫害人了!」
「還是貞儀妹妹好!」錢與齡笑著去拉起貞儀的手:「貞儀快些長大,到時好給我作序!」
貞儀對此還有些懵懂,卻很熱衷地點了頭。
「還有橘子!」錢與齡蹲身下去,去揉橘子的腦袋,一隻手輕點了點橘子毛絨絨的爪子,笑道:「到時給橘子的爪子染上墨,在貞儀的序文下,印朵梅花出來!」
一群女孩子們都笑起來,橘子倨傲地將爪子一收——它的爪印那可是故宮限定版印章,至少得是十根小魚乾的價!
看著這邊的笑鬧,不遠處有閨閣小姐感嘆道:「誰讓人家是錢家小姐呢,是陳書老夫人的後人張揚些也是正常。」
「陳書老夫人也不是生前便敢刊刻詩詞的,也是其去世之後,才由家中子孫將畫作獻入宮中,得了萬歲爺青眼稱讚」
時下女子縱有才名,卻多只在閨閣間流傳詩作。那些叫得上名號的才女先輩,也多是去世後,再由家中丈夫及父兄將其留下的詩作刊刻出來。
袁機也是如此,她的詩稿皆由袁枚整理收錄,才得以保留流傳。
錢與齡要自行刊刻詩作之言,無疑是極其大膽的。
但正如那位小姐所言,她的大膽不是偶然——她的曾祖母陳書在死後頗負盛名,而錢與齡的畫意筆風最有陳書之風,因此錢家待她比其他小輩更為放縱些,自幼得來的無數誇讚也讓她比尋常女子更具配得之感。
心靈的掙脫,一定落後於外在物質條件。
一顆大膽的心靈不會在百般禁錮的環境下憑空長出來。
正如從生下來起便被鎖在籠子裡,再覆上黑布的鳥雀,並不會嚮往海闊天空,嚮往的前提是知曉,而它們甚至沒有機會知曉海與天的存在,又何談嚮往追逐。
天分性情亦不足以改變時下女子命運,環境遠排在天分之前,發掘還是埋葬,皆要聽環境號令。
但在發掘與埋葬之外,還存在著另外一種結果——先發掘它,再由環境來齧噬它。
在那種情況之下,天分往往會成為天譴。
驚蟄,初候,桃始華。
一大早,春兒就在院門外灑了石灰糝,這是驚蟄的習俗,用來驅逐百蟲。
橘子出入變得麻煩,總要跳過那一道道石灰,生怕沾到爪子上。
不知是否因為這個緣故,春兒接下來大半日都沒見著橘子。
不對小姐也沒見著!
忙著灑掃的春兒悚然一驚,提著掃帚四處尋找,未見貞儀。
去年裹足時尋人的情形,在王家又上演了一遍。
這回貞儀「藏」得似乎更隱秘了,眼見天色暗下,仍未能尋得找人,楊瑾娘想像著拍花子的將女兒帶走的情形,只覺天要塌了。
此事驚動了客居王家的詹家父子,詹枚也跟著王元和淑儀一起找人,王家上下亂作一團。
最終是王元和詹枚在寄舫書屋中發現了貞儀。
他們白日裡也曾經過此處,喊了沒人應,便未有仔細探尋,此時天黑,見著書屋裡螢螢亮著燭光,才入內查看。
書屋窗下,置一張書案,書案後的太師椅中是貞儀小小的背影。
窗外有風,她面前鋪著紙,握筆正寫字,橘子充當鎮紙,泰山般牢牢壓著紙張一角。
王元和詹枚推門進來,貞儀仍無察覺。
王元上前,只見二妹妹筆下抄寫的竟皆是數字,一旁用罷的紙張已經摞成高高一沓。
王元伸手拿起二妹妹正抄的書,定睛一看,乃是梅文鼎的《歷算》。
王元愕然——這不是他一看就困,一學便廢的天書麼!
聽到外面的腳步聲,王元忙胡亂地將書和貞儀抄寫的算紙全摟起來,催促詹枚:「快,快藏起來!別被瞧見了!」
也在怔神的詹枚下意識地問:「家中不准習算學嗎?」
王元:「父親瞧見了又該打我了!」
風一吹,算紙散落得到處都是,王元到底沒來得及全部藏起。
眼圈紅透的楊瑾娘見著從椅子裡滑下來的女兒,忽而怔住。
貞儀的衣袖挽起,頭髮有些散亂,臉頰上蹭著兩塊墨痕,看起來有些狼藉,唯有一雙眼睛晶亮。
驚蟄至,百蟲鳴,萬物生。
南風從窗外灌進來,今春第一道悶雷滾滾而至。
那道雷似滾在楊瑾娘心頭。
三太太和淑儀也很快到了,王錫瑞拿著貞儀寫過的算紙,沒急著打兒子,只趕忙示意二弟來看。
見大伯這樣稱奇,又聽著什麼「歷算」之類,見大家的視線都在女兒身上,楊瑾娘莫名慌亂起來。
她突然上前,一把將貞儀拽過來。
「家中上下尋了你一整日你卻躲在此處寫寫畫畫,故作不聞不知!」楊瑾娘紅著眼睛訓斥女兒:「你說,你該不該罰!」
這幾乎是楊瑾娘第一次這樣動怒。
貞儀有些嚇住了,抬頭看著母親,聲音有些怯,卻還是誠實地解釋著:「阿娘,我不是故意的,不知何時天就黑了,我未曾聽到有人喊」
說著,認錯將雙手乖乖伸出:「阿娘,您彆氣,您打我吧,我再不會了。」
楊瑾娘看向那雙伸出來的手,同樣沾著墨痕,眼淚突然就滾下來:「再不會了?你哪裡就真的知道錯在了何處!並非只這一件事,讓你纏足你也不肯昨日才說要教你學女紅,你今日偏躲在此處學這些看不懂的東西!滿手滿臉沾著墨,哪裡有半分女子樣!你已七歲了,日後要怎麼辦才好!」
楊瑾娘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麼,她亦不願這般失態,自覺羞愧難當,抓過女兒一隻手,忍著淚往外走:「跟我回去,再不許來此處了!」
橘子覺得事情好像有點嚴重,忙跟上去,它有心想說東西都是它橘子寫的,要殺要剮沖它來,和貞儀無關,奈何無人聽信。
眾人都從未見楊瑾娘這樣過,淑儀和三太太跟上去勸說。
王錫琛也緊忙跟出去。
王錫瑞仍在書屋中,拿著那厚厚一沓算紙,神情複雜地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看向兒子,剛要說話時,王元已然認命地撂袍,端端正正地跪下,執禮叩首,向父親慚愧請罪:「父親什麼都不必說了,兒無能,兒不孝,兒亦自覺無顏。」
王錫瑞氣哼一聲,將那一沓紙摔在兒子身上,一瘸一拐地離開。
王元鬆口氣,自覺躲過一劫,還好他已熟練掌握滑跪大法,誰敢對他不客氣,他便跪給誰看。
「走了!去看熱鬧!看這架勢,勢必又要升堂審二妹妹了!」王元跨出去,沖身後的詹枚說道。
詹枚正在彎腰撿那些算紙,待全部撿起來後,放到書案上,他拿那本《歷算》妥善壓好,關好窗,吹熄了燈,適才離開,跟上王家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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