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518)、監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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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儘管眼前這位功高位重的前輩,在她無理冒犯之後,也並未朝她顯露什麼嚴厲神色,可莫葉在落穩腳跟時,仍有些懼怕與他對視。

    這是她在心虛,為了她剛才犯的錯誤。

    ——儘管她在犯錯之時,也已感覺到自己其實是有些不受控制的。

    「沒想到你已經有這麼大的力氣了。」厲蓋掃了莫葉一眼,然後輕輕甩了甩剛才差點被莫葉擰成麻花的那條膀子,「一不留神,一條膀子差點連著肩膀被你揭了呢。」

    這話從他口中說出,自然是含著玩笑意味的。

    真要是折了他的肩膀,這份功力絕非三年就可以練就,並且如果讓他遇到如此大的阻力,他可不會像剛才那樣,擺出束手待俘的架勢,之後輕描淡寫地化去莫葉全力一擊。

    如果是兩位高手對上,即便結果還是厲蓋取勝,過程也不可能是這麼輕巧。

    此時莫葉已經平順心緒,恢復理智,自然知道厲蓋的話里有逗她玩的意思,仿佛一個大人被一個才學會走路沒多久的稚兒踢了一腳,大人感受到些微疼痛,卻還反過來誇讚一句:「唷,漲力氣了呵!」

    莫葉當然不會受夸,但她心裡也絲毫生不起被小瞧了的情緒,先是臉色一窘,旋即朝厲蓋深深躬身:「厲伯父,對不起。」

    厲蓋沒有再繼續他那裝模作樣的吃痛動作,對於莫葉的道歉,微微一笑表示接納和寬容。

    事實上,他肢體內里的韌性,早已被鍛煉得無比強悍。剛才莫葉給他帶來的那點小挫折,若擱在尋常人身上,可能一條胳膊真要疼上幾天。但對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

    早在十多年前,當今皇帝還是一位戍邊將軍,他在將軍帳中做侍衛時,就把體格錘鍊得紮實如鑄。近十年來因為再未參與戰事,他雖然也未因此就鬆懈練功,但對體格錘鍊的方向悄然變了,開始鑽研韌體之功。

    若他想那麼做,他的身體柔韌程度,可以如貓尾、似水蛇。不說莫葉剛才想把他的手臂擰成麻花。就是將他的兩隻手束到背後打個結,待鬆開時也能立即恢復如常。

    感覺到眼前這位前輩好像也沒

    怎麼生氣,莫葉心下稍微舒了口氣。這才抬起眼眸看向他,就見他也正看過來,她還是禁不住目色瑟縮了一下。

    厲蓋看著她這個樣子,卻忽然嘆了口氣,緩言道:「你已經許久沒有顯露今天這個樣子了。你今天是怎麼了?」

    莫葉聞言一怔,隱約感覺到了,眼前這位她今天才算正式見面的前輩,似乎對她的一切都掌握得很清楚,包括她那已經刻意隱藏了許久的暴劣心性。

    不等她遲疑了一會兒後開口回答,她就聽他又說道:「希望你不要太過意外。其實在你居住於京都的三年時間裡,你的一舉一動,都受我的掌握。」

    莫葉注視著厲蓋。雙眸漸漸睜大。

    或許是內心太過震驚,表面上她一個字也未吐露,但她的臉孔神情變化,已然吐露了她的心緒。

    被人監視的滋味,可並不好受。而且一旦想到這種監視居然長達三年之久,心底的那絲寒涼。漸漸就有些止不住地延伸拉長。

    其實厲蓋本可以不必把話說得這麼直白,他每天需要為那麼多的事務耗費心力,若還要同時兼顧莫葉這邊,除了派人監視,還能怎麼做?即便不說他的方式,只說世間最親密牢固的照顧方式,父母照顧孩子,從某一個角度來講,其實也正是一種監視。…

    厲蓋掌握莫葉的一切活動,但從未動過干擾她、以及觸犯她個人**的行為。為了將她保護得周全,他必須往她身邊留幾個眼線,但這種活動的束縛力,遠比深宮中皇帝陛下保護他的兒女妻子時修得那堵高牆要自由許多。


    莫葉如果冷靜下來想一想,應該也不難想通這些道理。

    但厲蓋沒有等她慢慢理清她自己的心緒,就又開口說道:「這種做法對你並不妥當,你可以因此厭惡我,我則不會因此怪責你。但這種監視還是會繼續,直到我認為可以不必用這種方式照顧你的時候,才會結束。」

    有了他後頭說的這番話,正在進行自我勸服的莫葉心緒忽然變得複雜起來,她凝神片刻,忽然開口:「敢問厲伯父認同的結束時間,以什麼條件劃定?」

    顯然,因為他後頭補充的那番話,莫葉終是心生一絲焦躁。

    厲蓋看著莫葉,在她問出那句話時,他目色一動,隨後開口,卻並不是要回答,而像是在說另外一件事:「為什麼當你的肩膀被人拍到時,你會那麼躁動?我想你自己應該也思考過這個問題,所以你也進行了自我克制,近段時間你沒有再像今天這樣躁怒。但你仍沒有找到根本原因,所以也就難以解開這個問題,還是有幾率,會克制不了自己。」

    他話中提到的這個問題,對莫葉而言,其實也挺重要的,她自己的確也一直在為這個問題困惑。所以得聞此言,她很快又冷靜下來,暫時沒有再思考她剛才問出後不得回答的那件事。

    退一步來講,莫葉在剛才開口之後,也有些後悔了。這麼直接的問這個問題,厲蓋肯定不會那麼容易就回答,否則他剛才也不會那麼直白的說出那句話來。

    他開口只是要敞亮地提醒她一聲,而她這麼直接去問,卻有賭氣的意味了。

    見莫葉陷入沉默之中,厲蓋只是等了一小會兒,如果莫葉能夠自行想通這個問題,她剛才也不會變成那個樣子。

    片刻的靜待,只是給她一個平心靜氣的時間,隨後厲蓋便繼續緩言說道:「因為這個問題從很早開始,就已出現在你身上,所以我對此也深思過一段時間。我本來以為你已經克服了,便從未提過,但現在才知道你也只是做到了克制。」

    他的話只說到這裡,正當莫葉準備聽他的見解時,卻見他頓聲遲疑起來。

    察覺到莫葉眼中的那絲疑惑,也是此時她的興趣所指,厲蓋開口只道:「你想不想知道?要知悉這些,可能需要你面對一些你不想回到過去思考的問題。」

    莫葉隱隱意識到他的話意所指,心緒仿佛被某種尖銳物刺了一下,她微微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後啟唇低聲道:「如果能找到解決辦法,我也不想一生都受剛才那種突發情緒所困擾。」

    「在我年輕時,有一段較長的時日,每天都會帶著眾數兵士,赴戰場殺敵。如果不論兩軍對壘時各自所持的精神信仰,只論戰場中的歷程,那便與屠戮無疑。」厲蓋緩緩開口,但說話的內容,仿佛與他剛才對莫葉提的那個問題無關,「兵士也只有一副肉軀,吃五穀延命的人,常年經歷征戰,在那種環境下,也會出現精神崩潰的事情。」

    「在太平時期,即便是一線在編的兵士,日常工作也都是進行一些體能和作戰規則的操練,二線屯田兵多數時候只是在耕種,生活跟普通人基本無異,但作戰部隊的兵士則截然不同,即便第一次衝鋒能從前線活著回來,心裡壓力仍是很大,不知道下一次去了,還能不能回來。」…

    「除此之外,在作戰的過程里,常見那些殘肢濺血、馬踏車碾的場景,這對一個人的精神造成的刺激,不可謂不小。剛才我便說過,兵士說到底也只是普通人。因而在數年連續征戰的過程里,有的兵士承受不住這種精神壓力,或者自戕,或者瘋狂。」

    「後來戰事完全結束以後,殘兵當中也出現過許多這種情況,因為戰事緩和,才有時間讓軍醫著重就此事進行研究治療。在總結了大量出現這種精神病症的兵士的心理情況後,軍醫得出一種結論,這類在戰鬥結束後過了許久才從人體爆發出來的心理病症,其實原因還是來自外傷刺激。」

    厲蓋緩緩將話說到這裡,就在莫葉漸漸將意識投到戰後殘兵身上時,她忽然聽他話鋒一改:「例如伍,他的臉受過重創,當與他對視的人專注於他的那半邊殘臉時,即便目光是沒有觸感的,他心裡還是會起情緒。自然更別提旁人的觸摸,即可使他近乎像你剛才那樣瘋狂。

    莫葉微微愣神,下意識要回頭去看。

    ——剛才她被人拎起時,視線轉向,得以看見剛剛邁步出屋的伍書。隨後伍書被呵斥回去,但他並未退到書房內,而是雙腳剛剛踩到門框就止住腳步。

    他還在往這邊看。

    然而莫葉忍了忍,終是忍住了這個念頭,並沉下心緒,準備繼續聽厲蓋的講解。

    她因此無法看見,在她身後不遠處,伍書的確還站在門框口。

    書房的門雖然開著,但在那方寸間似乎已架起一道無形的牆。他嚴守上司的命令,沒有再行出書房半步,但他又有些不放心書房外剛才不知為何打起來的兩人,所以一直在聆聽屋外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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